太和棠棣书之沈宴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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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情请看《太和棠棣书之沈宴(上)》
捌
事实证明,是沈宴想象力太过天马行空了。
马车停在了巍巍朱门外,这条街连空气都是带着牡丹花香味的,谢清眠先下车,回身去接他。沈宴蹲在辕座上,穿着一身粗衣,履不敢沾地道:“这是哪啊?”
“我家。”
谢清眠示意他看门匾,御笔亲题的泥金大字,铁画银钩,威风盖世。
沈宴本来不想下车的,可被他拉下去也没有办法,于是他就软硬兼施地反抗着不愿进门。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有什么资格造访定国公府啊?人家的门房都有自己家的三四个大。
虽然被谢清眠带着,府中人不至于将自己打出来,但那仿佛抽筋剥皮般鄙夷眼光,他真的丝毫不想再经历。这辈子他遭遇过太多次了,因为穷、因为没有父母、因为生来卑贱却还觍着脸去念太学……
大门敞开,马上有听差出来迎候,递上净帕唤一声“大公子”,又看向身边的他。沈宴终于找到机会,甩开谢清眠向后退了两步,刚想发火道:“别再捉弄我了!”却见一个小姑娘风一样地扑进谢清眠怀里,脆生生道:“哥哥回来啦!”
没等他转身逃走,小姑娘又从谢清眠怀中偏头望他,眨巴着大眼睛道:“哥哥你好!你是我哥的同窗对不对?”
沈宴不好给豆蔻年华的小妹妹脸色看,只好强作微笑点了点头,憋出句:“冒昧打扰。”
没想到话音刚落,就被小姑娘拉住了手。谢家小妹左右手各一位英俊青年,分外开心,抬起头对谢清眠道:“我喜欢这位哥哥,又好看又温柔,不像上次那个付道缘,问东问西的,讨厌死啦!”
谢清眠揉着她柔柔的头发,口中应着:“是吗?”笑得彷如一缕春风,沈宴心思却在:这小妹身为堂堂国公府小姐,却没有半点骄纵性子,也丝毫不嫌弃自己衣裳粗陋。
想到这,他忽然回忆起,方才那听差看到他时,眼中虽有惊讶,却也并无嫌弃,还对他行了个待客的礼。
他就这样轻松地被拉进了谢府,对这群人思考得太多,反倒不再拘泥于满目的亭台楼阁了。
直到被谢清眠亲自送回去,沈宴整个人始终都处在一种惶惑状态中。说“受宠若惊”可能不恰当,但整个谢家,包括几位小姐,甚至谢清眠的母亲谢夫人,对他都是亲切又礼貌,仿佛他就是被邀来家里做客的普通同窗,和“穷”字彻底脱开了干系……
他心中既欢喜又伤感,却实实在在明白了一个道理,虽然整个过程中谢清眠没有对他说教过一个字。
只要你不看轻自己,就没有人可以看低你,如果他人因此用异样眼光看你,那只能说明那人不值得相交。
因为真正的朋友,是会用心去接纳你的,他们看中的是你的人格和风骨。
玖
“几年后的今日,想不到我们真的能成为最好的朋友。”沈宴自嘲地笑笑,“他知道那时候的我不愿被人怜悯,帮起我的忙来,都是润物无声的,真是用心良苦。”
喜妹认真道:“你认为,是谢公子改变了你?”
沈宴摇摇头:“不如说,是他让我开始正视自己,我希望你也能不辜负这场生命,不输给任何人去好好地活。”
天色已渐渐暗下来,喜妹一个姑娘家不便再逗留在外,只好起身同他道别:“明早见!”
沈宴望着她的身影,忽然在黄昏散漫的星尘间宽慰地一笑,道:“明早,不见了。”紧接着他站起身,左右脚交替地蹦跳了两下,欢快道:“看,我的脚已经养好了,你可以放心,以后不用来接我了。”
他说:“这些日子多谢你。”
喜妹站在原地,张了张口,好像要有很多话对他说,但最后还是浅浅地鞠了一躬道:“再会。”
马车走后,沈宴关上了门,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喜妹离开时的眼神刺痛了,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,却明白这个玩笑只能到此为止了。
他假装受伤,原本为的就是阻止喜妹自寻短见,可喜妹现在已经振作起来,不想死了,自己还没皮没脸地装下去,难道看上了人家赖着不放不成?
沈宴摇摇头,这当然是不行的。
拾
理是这么个理,沈宴抬头望着丁府的匾额,怎么就走到这来了呢?
此时已经很晚了,品香楼那边下了工,沈宴因为请了半个月的假,这几天干起活来格外卖力,老板一高兴,便也没有扣他那些日子的工钱。
他添了几文体己,从夜市买的那块绣梅花丝帕,现在正放在青衣的袖口里。
上弦月挂在檐牙一角,他用鞋底来回磨着青石板地面,心中嘀咕着:我没有别的心思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,她这些日子怎么样?是不是又生病了?我总得来看看她呀。
来闩门的家仆探出头来,望着这个站在乌漆麻黑夜色中的青年,探问道:“这位公子,你有什么事吗?”
沈宴两步上前,声音却低了,全然没有平日伶牙俐齿的架势:“我是你们家小姐的朋友,我……偶然路过,你们家小姐最近身体好吗?”
他自觉深夜前来,已然冒昧,却见家仆想了想道:“我家小姐素来体弱,要说好不好,小人不是郎中,也讲不准。她现在就在后院玩呢,要不小人去禀告一声,您亲自问问她?”
说着就一溜烟奔着后院去了,没多久就回到门口向他一伸手道:“您请吧。”
从家仆手中接过红纸灯笼,沈宴提着颗心穿过长廊,向后院而去。丁家并没有谢府那样大得夸张,只有前后两院,但花木遍植,山石林立,就连回廊间也是描金画彩的,在灯光映照下十分漂亮。
听喜妹说,她父亲生前是做古玩生意的,酷爱金石,如今看来,就连庭院格局也分外别致。这样人家出来的掌上明珠,看自己的土坯房会是什么心情呢?他不由得笑了笑。
经过月洞门,视野豁然开朗,后院最当中栽种了一棵极古老的榕树,根系盘延,如一团绿云般率先跃入人眼帘。
紧接着,他就看到了树下静立的喜妹,数盏灯笼被分别挂在榕树较低的枝杈上照明,灯光澄澄,每一盏都以纱为罩,绘以荷花图案,仿佛菩提佛境,云丛升莲。
“在做什么?”
“你怎么来了?”
两个人不约而同道,又都愣头青似的一起抓了抓后脑勺,没了话,最终还是喜妹先颔首道:“在练习跳舞,过几日贤女庄会有花宴。”
沈宴见她果然一身层叠飘逸的纱裙,惊鹄髻高绾,额心还点着三瓣花钿,妆扮是往日不曾见过的浓艳妍丽。
“这么晚还在练啊?”他难免心虚地打听道,“令堂不在?”
喜妹摇摇头:“母亲去法严寺进香了,要过几日才能回来。”
沈宴看她站着不动,又道:“我就是来看看你,是不是……打扰到你练习了?”
喜妹抬眼望他,忍笑道:“怎么会?”
两人总不好在这干巴巴地眼对眼,于是沈宴脑子一空,抬手道:“那你跳一下吧,我想看。”
说完他就悔了,喜妹那么怕羞的一个人,他不是让人家姑娘下不来台吗?想不到喜妹抿了抿点染胭脂的唇,轻快道:“好啊。”
接下来的舞蹈,并没有“翩若惊鸿、婉若游龙”式的灵动飘逸,四下甚至连丝竹奏乐都没有。喜妹像只华丽的人偶,在夜半春风里,习习木叶风中,自己数着拍子,努力回忆着每一个动作,衣裙轻摆,脸颊酡红。
不算流畅的动作,让沈宴有更多机会流连她的眉眼。她端出的美好笑颜,触及到他眼神时的羞涩躲避,以及跳错动作时的懊恼,种种小表情,无一处不可爱。
在挽了个手花后,她两臂忽然向下一垂,背到身后,停下不跳了,一副没了力气的样子。沈宴上前问道:“怎么了?不舒服吗?”
“不是的。”喜妹望着自己的裙边,轻声道,“我很紧张,跳不好就会拖累其他姑娘,你知道的,我这个人到时不一定会出什么状况,就算现在练会了……”
对于自己的运气,她始终没什么信心。
“不会啊,你跳得很好。”沈宴大步走到她身旁,“你要是因为这种事,自己先放弃了,那可不就什么事都做不成?好运气也要变坏的。”
喜妹迟疑地望向他,两痕笼烟眉低低垂着,却见沈宴直直地伸出两臂对她道:“不是都说教学相长吗?你教我,你教我跳好不好?要是我一个男子都学会了,你到那天一定会没问题的!”
说着他就回忆着方才喜妹的动作,煞有介事地模仿起来。怎奈背硬腰僵,舞起来像江湖打把式,可他非但不羞,反而跳得越发卖力,蹦跳腾挪不说,手上还不伦不类地掐起了兰花。
喜妹被他逗得笑弯了腰,力气又慢慢回到了身体里,她定定望着沈宴,眼中的温柔不加掩饰,可沈宴本人正在与肢体做斗争,加之夜色深沉,竟并未察觉。
“你这样不对。”扳住他的手腕,用力向另一个方向扭去,喜妹收敛神情,当真用心教导起来,“要这样跳,左脚在前,右脚在后。”
没一会儿庭院里就传来沈宴的求饶:“不练了好不好?根本学不会嘛,这是什么折腾人的舞啊!”
拾壹
花宴当日,沈宴捏着张请柬,来到了拂蕙贤女庄。
喜妹已在门口等他了,庄内百花争艳,引得彩蝶蕊上停驻,大家闺秀们个个精心打扮,着装隆重,相较之下,喜妹那身竟可以称得上素净了。
“我还以为你那么忙,来不了呢。”喜妹团扇遮面,只露出一双水澹澹的眼睛。
沈宴笑道:“跟着你练了那么久,今日就要开花结果了,我就是爬,也要爬过来啊。”
话音刚落,他就在不远处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,两步上前,他惊喜地一拍对方肩膀,豁然道:“谢兄,你怎么也来了?!”
谢清眠看到他也很意外,倒是一旁的女郎爽朗道:“是我请谢兄来的,不行吗?”
沈宴退后半步,一拱手:“当然行!卿瑶姑娘,许久不见了。”
未等几人叙话,闻声的女孩子们就蜂拥着挤了过来,目标当然是传说中的谢清眠,门口本就热闹到乱哄哄的,此刻更是都聚到了这一块。姑娘们争相想同谢清眠说上几句话,还有要把手中花塞给他的,吵成一团,拥挤程度,撞得人直打跌。
谢清眠一一应对,言行从容,但也难免头痛,沈宴看着他的窘态直发笑,回眼却望到了离得老远的喜妹。喜妹红着脸,眼中亮晶晶的,微微踮起了脚,显然也是想看清楚,却不好意思挤上去,看得沈宴直替她着急。
“你不是也想见他吗?”喜妹猝不及防,已被他拉着手腕,穿过重重人海,一直来到了谢清眠身边。
“谢兄。”沈宴大声道,不容置喙似的,“这就是我常和你提的,丁喜妹姑娘。”
喜妹心中自然是欢喜的,然而欢喜过了头,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,视野中全是谢清眠的衣角靴边,她抖得像害了冷。
“丁姑娘。”谢清眠望着她,目光柔和,“我从阿宴那里听过你的事,不如我们进去坐坐吧。”
被谢清眠让到庄内,在桌案旁花丛间相对着落座,喜妹的整个人还犹如飘在云里。同窗姐妹们羡慕的呼喊她一声也没听到,谢清眠本人比传闻中还要气质卓然,但她只感到一片虚幻,像是做了好久的梦终于实现了,但实现后该当如何,她从来也没想过。
“阿宴,去哪里?”谢清眠的话音将她拉回现实,她抬头望着准备走开的沈宴,只听见他笑嘻嘻道:“我去拿壶茶水,总不能就这么干唠吧?”
可茶水没一会就送来了,沈宴人却没有回来,直到她上了舞台,那个位置都是空的。
她有幸与谢公子说了很多话,惊慌的,口不择言的,乃至于笨拙的,也感受到了对方风趣自然的谈吐,甚至得到了谢清眠的真心夸赞。可每当望向那个空荡荡的坐席,她却始终无法开心地笑出来。
而当她同姐妹们在台上站好,丝竹奏响的那一刻,沈宴还是回来了,遥遥注视着她,笑容满满比了个鼓劲的手势。
拾贰
“刚才为什么走开?”谢清眠望着台上舞姿曼妙的少女们,在笛筝交错中,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。
“喜妹是个不错的姑娘吧?”沈宴答非所问,“谢兄你觉得呢?”
谢清眠脸上没有笑容:“我在问你话。”
沈宴倾身靠在案上,认真道:“她很喜欢你,如果可能的话,我希望你也能喜欢她。”
他其实很早就回来了,只是没有靠近,看着桌案边谈笑的两个人,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。一个是他喜欢的女孩,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,喜妹自然能成为很好的妻子,谢清眠更不用说,应会是最好的丈夫。这样逢年过节还能见上一面,互相问好,总好过一拍两散,各自飘萍。
如果自己没有资格成为她的丈夫,那他至少可以为她造一段心心念念的姻缘。
他希望这一生,都能做她的贵人。
“过去,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个穷光蛋,但我从不曾真的自卑过。新衣我可以不穿,高楼我可以不住,只要没丢掉尊严,努力地活下去,我就是富有的。”
他润了口茶,继续道:“喜欢上她以后,我才真的感受到自卑的滋味。”
他可以遍历风霜,筚路蓝缕,可谁能忍受让自己喜欢的姑娘吃不饱、穿不暖呢?十年后,他的生活也许会改天换日,但他又凭什么让一个妙龄姑娘等上他十年?
“可你们才是两情相悦,你这样想,丁姑娘知道了会难过的。”谢清眠道。
“我早晚会让她难过。”台上喜妹衣袂飘飞,笑容美好,沈宴低叹道,“即便我不放手,她的母亲又怎么肯将千金嫁给这样一个穷学生?”
乐声戛然而止,沈宴站起身来,用力鼓掌喝彩,却听座上谢清眠道:“这么说,即便我去向丁姑娘家提亲,你也无动于衷?”
沈宴难以置信地回望了谢清眠一眼,很快恢复平静,微笑着道:“如果你是说真的,那我会是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。”
拾叁
谢清眠已经几日没来上课了,听说是在家准备提亲的彩礼。
这个“听说”当然是听那群消息灵通的同窗们说的,谢清眠提都没有与自己提过,沈宴想,这次谢兄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。
话已经说出口,他不能再不讲道理地去搅扰人家姻缘,何况谢兄现在忙碌得很,估计无暇搭理他。他也去丁府敲过几次门,却都吃了闭门羹——喜妹不想见他。
沈宴从袖口抽出那条梅花丝帕,当日忘记送了,一直滞留到如今,在掌心揉成一团,他对自己说: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?有什么可矫情的?
“沈兄,你要送什么贺礼啊?”一群没眼色的学子们都凑过来,想同他这个“谢清眠结义兄弟”探讨一番。
他仰靠在桌案上不说话,只透过盖脸的丝帕徐徐吐气,两眼无神地大睁着,只感觉整个尘世都模糊起来。
当晚,沈宴从土坯房后边的地里挖出一个旧陶罐,揭开泥封,里面的银子日积月累,也够卖一座小小的旧砖瓦房了。可这回,他想用这堆攒了几年的钱,尽可能地送两人一份贵重的新婚贺礼。
抱着陶罐躺在榻上,他紧闭着双眼,绞尽脑汁地思考买什么才合适,想着想着,思绪却自己飘到了别处。谢兄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和丁家提亲呢?是不是在因为自己的话而赌气,婚姻大事可不好儿戏啊!要真是这样,喜妹可怎么办,不是太无辜了吗?
想到这,他翻身而起,踩着夜色,走街串巷飞跑到了谢府,不顾门房的阻拦,执意冲进去要和谢清眠讲清楚。想不到刚进了院子,就在一株垂柳下看到了谢清眠本人,和站在他身旁的喜妹,两人头顶着一轮圆月,柳丝缠绵,说不尽的女貌郎才。
“谢兄”两个字堵在嗓子眼里,沈宴转身抬步就走,到家时眼眶还是热的。
拾肆
今日,就是今日了。
今日谢兄就要去丁家提亲,他人那么出挑,喜妹的母亲一定不会拒绝的。
沈宴一圈一圈刨着萝卜皮,目光却浮游在虚空,眼看萝卜连皮带肉地被刮成了土豆大小,掌勺师傅瞪大眼睛监督着他,真怕待会儿萝卜没了他会削到自己的手。
那个想投湖驱除厄运的笨姑娘……
那个假装相信手相的傻姑娘……
那个连夜苦苦练舞,在台上冲自己笑的蠢姑娘……
可很快,这个又笨又傻又蠢的姑娘,就要变成别人的新娘了,那个人会保护她照顾她,做得比自己好千万倍,可这样三个人就都可以获得幸福了吗?
忽然,他抬起头来,怔怔发问:“师傅,你以前说你媳妇是因为馋嘴贪吃,才嫁给你的,是真的吗?”
“我这么说过吗?可不许往外讲啊,被我家那口子听到可就坏了……”师傅摸了摸自己的大脸盘笑道,“说是那么说,可天底下那么多厨子呢,比我菜烧得好的不知有多少,她怎么就偏偏嫁了我?大抵还是对了眼,合了心。合心的,吃糠咽菜也有滋味,不合心的,天天山珍海味吃得也不香啊。”
话音未落,就见沈宴将手中萝卜一扔,风一样地跑了出去,活像是被蜂子蛰了屁股。他一身粗衣,十指指甲里还夹着泥,却也什么都顾不得了,缓过神时,整个人已在长街上狂飙。
他仿佛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,像有什么强力在背后推着一般,腿上每一块肌肉都爆发出力量,行人和房屋在身侧飞快倒退,在他眼中只是残影。
这里到丁家还有好一段距离,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心中催促着,快些,再快些,要赶在谢兄之前,阻止他的提亲。谢兄说得没有错,过了这么久,他还依旧是那个口是心非,只知道自说自话的混球!
脚步每向前一步,他就更坚定几分,喜妹从未看低过他,从来都是他那别扭的自尊心在作梗。
血液涌上心口,胸膛里躁动不已,他深吸一口气,下条街就到了,一定还来得及!
一条绳索从脚下拦过,沈宴整个人飞出去,下巴狠狠抢在地面,他翻过身刚想站起,就被一手刀劈没了意识。
“盛兄,你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点啊?”付道缘两手收着绳子,啧声道。
盛玄英扶起人事不省的沈宴,确定道:“没下重手,两个时辰后,他就会醒来的。”
两个时辰后,沈宴苏醒的那一刻,发现自己被高高吊起在一棵大树上,五花大绑。而此时,暮色昏黄,太阳已擦到了西山顶。
什么都晚了,他咬着堵嘴的布团,四肢乱蹬,呜呜地大声哭起来。
拾伍
谢清眠驾车悠闲赶来的时候,沈宴正被根绳扯在树上转圈,口中的布团已被取走了,这使他的哭声变得更响亮了些。
盛玄英和付道缘不堪噪音,正堵着耳朵对他翘首以盼,沈宴起初还哭着大喊:“你们不能这样对我,快放我下去!”看到他来后,就压着脖子开始叫:“谢兄,你不能去提亲啊!我不会同意的!”
勒马下车,谢清眠拍了拍双手,眯着双细长的眼仰首望他,只觉他哭得有趣。他却是连蹬再踢,哀叫道:“谢兄你是骗我的对吧?你没去提亲吧!你说话啊!”
“提了。”谢清眠一字一顿道,“丁夫人好像还挺满意我。”
“谢清眠,你不能这样!”沈宴闻言失控道,“我拿你当亲兄弟……”
“是你说的,会第一个祝福我们。”谢清眠抱臂,有理有据道。
“我傻嘛!我死鸭子嘴硬,对不起喜妹,也对不起自己……”他涕泗横流,抽搭了两声,“也对不起你,可是你也不能来真的啊!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……”
沈宴现在只恨双手被绑,不能当场抽自己几个嘴巴,他苦苦哀求道:“你把喜妹还给我……”
谢清眠长身玉立,望着好友的哭脸,无奈道:“这我可决定不了……”沈宴哽咽得失了声,瞬间体会到绝望就是这种滋味,却又听下面人说,“你问问她本人吧。”
车帘掀开,沈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双眼。喜妹下了车,走到树下,望着他那副惨兮兮的样子,哭笑不得道:“你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
她背着手,皱起眉头道:“为什么不能早点直面自己的心呢?你穷我衰,谁也没好到哪里去,为什么你连这点信任都不能给我呢?”
沈宴肿着双红眼睛,望着树下的姑娘,心中如有淙淙暖流经过:“我怕你和我在一起,不会幸福……”
“不是你告诉我的吗?怎么自己先忘记了?”她的笑容比夕霞更灿烂,“命是人活出来的,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,没有过不去的坎。你是太学生,成绩又不差,还怕没有出头之日?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。”
这两个人你望望我,我看看你,一时没个完,谢清眠对盛玄英抬抬手,唏嘘道:“快把阿宴放下来吧,都挂了多久了。”
当裴染和溏心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,沈宴不只破涕为笑了,还笑得肚子疼。
经过李卿瑶的手笔,这两个人现在面容沧桑,鬓角白发隐现,完全没了少年人的样子,加之换了衣装,变成了一对颇具威仪的中年夫妇,一个假扮谢国公,一个假扮谢夫人,倒也惟妙惟肖。
“笑什么笑!”溏心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,踩了他一脚道,“还不是为了成全你!”
“成全?”沈宴浑然不解,他已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,排除万难将喜妹娶回来,虽然此刻并无头绪。
“你去我家的那天,我和丁姑娘正在商量办法。”谢清眠道,“你可知,丁姑娘宁可不要名誉,也要同你在一起。”
听闻此言,沈宴一下子跳了起来,连连摆手道:“这可不行!我怎样都可以,姑娘家的名节可不能受损!”
喜妹怀疑他是哭久了,脑子也进了水,红着脸忍俊不禁道:“想什么呢?此名誉并非彼名节。”
谢清眠则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神色,将沈宴急得团团转。
拾陆
“娘!您还真信了那谢公子的胡话不成?”喜妹气呼呼地坐在小榻上,满脸委屈,眼泪都要掉出来,“就这么急着把女儿嫁人?我不嫁!”
丁家斗柜纱橱件件典雅贵重,她娘却穿了身素朴无纹的布裙,佛珠捻在指间,面容慈悲,叹息道:“定国公和夫人都在场,那谢公子怎敢信口雌黄?再说了,娘不是带你去法严寺问过了吗?慧法禅师他老人家说的话,还能有假?”
当日深山古寺中,慧法禅师身披紫金袈裟,手持莲花九环锡杖,慈穆和蔼,宝相庄严,向她母女俩合手一礼道:“小施主之骨相,非但会阻碍夫家兴旺,还会累及自身,如不尽快出嫁,不日恐有血光之灾。”
这可吓坏了丁夫人,回府后,她赶忙令家中人贴出告示来,只要谁愿意娶喜妹过门,彩礼分毫不收,丁家还会陪送大批的嫁妆。
可不知这长安城中的男子,是否都与谢清眠一样,提前探知了喜妹克夫的消息,竟无人敢来,乃至都不肯在这条街经过,落得门庭冷落,丁夫人更是愈发心慌了。
如今门房来报,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来提亲,丁夫人赶忙将女儿打扮好了,在厅内等候。丈夫去后,只剩下她与喜妹相依为命,那慧法禅师的预言向来应验,要是喜妹出了什么事,叫她这为娘的如何活下去?
“照那妖僧的说法,只要有人娶我,我就什么人都嫁了?那他要是个穷光蛋呢?”喜妹捋着自己的长发,目光偷溜着母亲脸色,佯怒道。
丁夫人满面愁容,心疼地望着自己的掌上明珠,狠了狠心道:“休说是个穷光蛋,哪怕他是个乞丐,丁喜妹你今日也得给我嫁过去!”
与此同时,对此浑然不知的沈宴,正被众同窗推搡着直奔丁府大门而去。
“我还没有准备好彩礼!怎么能这么仓促去提亲?”他慌忙解释着,却在看见门房走过来的那瞬,赶忙住了口。
门房伸手为他引路道:“沈公子,夫人有请。”
沈宴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群欢送自己的同窗,不明白他们的意图,却也硬着头皮往里进。心中盘算着自己存的那点钱,仅够买个新房,不知丁夫人会不会允许自己日后再将彩礼钱补上。
想不到他才刚刚踏进门槛,就看到了笑脸相迎的丁夫人,周正地行了一礼后,他发觉这丁夫人望着他的目光不像是长辈看晚辈,反倒像自己是她家的救世主一般。
“沈公子请坐。”丁夫人眼中流淌的满意藏都藏不住,甚至还带着几分惊艳的意味,“请用茶。”
沈宴更加糊涂,想用目光问问一旁的喜妹,人家姑娘却团扇掩面,压根没抬眼看他。
捧起下人刚端上的香茶,他强抑制着手上的颤抖,润了润嗓子,这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:“丁夫人,小生此来……”
没等他说出口,丁夫人就抢着关怀道:“沈公子,你是看见外墙上的告示才来的吗?”
“告示?什么告示?”沈宴一愣,他这几日都在拼命干活凑钱,况且同窗们屡次勒令他,提亲前不许到女方门前转悠,这是忌讳,“并未看见什么告示,小生与令千金相识已久,心中倾慕,特来提亲。”
这么一个长相周正的青年人,还穿着身太学的衣装,丁夫人本已不求其他了,想不到他与自家女儿还是旧相识,这样一桩姻缘岂不是再好不过?
“我不答应。”想不到此时喜妹突然道,“娘你看他指上全是茧,定是个粗使唤的穷汉,我嫁给他定是要受苦的!”
沈宴的脸色登时就白了,怔怔望着喜妹,不知她为何口出此言,丁夫人也急了,呵斥道: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儿啊,你这种境况还想指望什么?何况人家沈公子将来定然是有出息的!你娘亲我当年嫁给你爹的时候,你爹还只是个木匠学徒呢!”
喜妹哼了一声,瞥向沈宴的目光却明显带着喜色的,沈宴这才有了底,知道她如此说话必有缘由。
丁夫人虽有心要将女儿快快嫁过去,但到底是妇人心善,向着沈宴柔声问道:“孩子,你可知道我这女儿命不好,将来怕是要牵累你的,即便这样,你仍愿意娶她吗?”
沈宴不知谢清眠当日搅了汪浑水,更不知当日慧法禅师的断言,只觉得丁夫人这话问得蹊跷,但还是诚心诚意道:“我愿意!喜妹命苦我知道,可我愿意一生一世护着她,为她挡风遮雨,只求夫人不要嫌我穷困!”
丁夫人的笑容终于绷不住,轻轻拉住沈宴,几乎要落泪:“那我这女儿今日就交给你了,你要好好待她,护她周全,老身对你岳丈的在天之灵,也算有了交代。”
沈宴未料到丁夫人如此开明,望望她老人家,又看了看偷笑的喜妹,福至心灵地点了点头。
喜妹更是心中感恩,想不到母亲崇信佛法之事,反倒成就了他二人的姻缘。
拾柒
丁府陪送的嫁妆,沈宴是万万不肯要的,他保证会靠自己的努力给喜妹幸福,最终丁夫人只送了女儿出嫁的凤冠喜服和花轿鼓乐。
吹吹打打将喜妹送出门去,丁夫人在拭泪同时几乎觉得,即便没有命数之事,自己也愿意得一位这样的好女婿。
崭新的小瓦房虽算不得宽敞,但收拾得整洁喜庆,大红罗纱盖在新被垛上,门外喜联楹门,宾客如云。成就好事的太学同窗们自占一桌,欢喜得仿佛是自己娶新娘子。
沈宴无父无母,作为主婚人的谢清眠一身吉服,站在门外迎客,君子如玉,几乎要熠熠放出光来。
可这两袖清风没有端多久,就碰见了迎面而来的慧法大师,他赶忙迎上去微笑道:“大师也来贺喜?”
“灵杰小谢……”慧法禅杖向地一落喝道,“贫僧看你是诳语小谢,还好当日贫僧没有答应令尊为你剃度,小小的法严寺可容不下你这等人物。”
谢清眠安然受之,轻声道:“当日大师不是也答应了小子的请求,对丁夫人说了谎?”
“贫僧那是……”老和尚吭了一声,念了遍六字真言,合掌悠然道,“佛度有缘人。”
不多时,花轿已到了大门口,满眼明红,客人们都挤出去看热闹,小孩子则在后头蹦跳着讨糖吃。
沈宴一身喜服,衬得整个人白得如同细瓷,他翻身下马,大步走到落地的花轿旁。轿中喜妹珍珠绾发,凤冠压头,于红绸下只看见光芒一闪,便有一双新靴停在身前了。
她的心脏狂跳起来,想不到自己这样的人,今生也能有此等福气,生怕是黄粱梦一场,只要自己走出花轿,一切就会烟消云散。
摒住呼吸,她慢慢站起身,头上的重压和脚下的飘悠使人恍惚,她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:“丁喜妹,一定要走好这一步,不许再出糗了。”
许是越紧张越慌乱,就在她要踏出第一步的时候,膝后的腿筋忽然窜麻,众人只见新娘子猛地向前跌去,喜妹的视野也是骤黑,几乎是认命地闭上了双眼,却在下一刻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“接住你了。”
襟前结合欢,丝线绣鸳鸯。
耳边传来丈夫的低声笑语,喜妹忽然对前路充满了信心:只要两个人在一起,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是霉运退散,福星盈门。
棠棣书有载:
沈宴,长安县人士,太和七年入学,自幼父母双亡,家境贫苦,然学业未辍,盖由其志坚行苦。十二年高中进士,为官清正勤勉,然仕途多舛,几番颠沛,其志未改;娶妻丁氏,夫妻伉俪情深,祸福同路,相伴五十六载,偕老白头,至今传为美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