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沈宴(上)

沈宴第一次见喜妹的时候,她正在自杀。

要探究今日之死因,就非从喜妹的出生讲起不可。

早在喜妹出生前,某一日忽有位云游高僧在门外停驻,双手合十,遥遥对着喜妹的母亲,怀孕的丁夫人叹了声:“此婴乃是天煞孤星之命。”而后分文不取,飘然而去。

丁老爷爱妻心切,从那天起就将夫人严密保护了起来,热怕伤风冷怕伤寒,就连夫人用的食物也要自己先尝过。

就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六个月,女婴喜妹终于呱呱坠地,全须全尾,母女平安。丁老爷喜不自胜,捶胸顿足,长啸三声,由于太过激动,心管爆裂,仰头倒地,当场一命呜呼了。

丁家全体人员霎时都懵了,红事换了白事,合府齐哭,刚出生的喜妹也跟着哭,就在这浩浩荡荡的嚎啕中,丧星喜妹的人生揭开了序幕。

正当她以为自己对于出生以来的桩桩倒霉事,已经习惯淡漠之时,却传来了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急病猝死的消息,喜妹才骤然发觉,原来只要再添上一根稻草,自己心灵的小骆驼就要被压倒了。

生难死易,死就死吧,她想。

远山禅寺传来悠远的钟声,镇得人灵台清明,她闭上双眼,将合十的双手抵在眉心,虔诚至极地向神佛许了最后一个愿:“喜妹走啦,请把厄运也从娘身边带走吧。”

惨叫声就是这时从身后传来的,她被吓了一跳,赶忙回过头去,正看见栽倒在地的沈宴,而她的睫毛上甚至还挑着泪珠。

湖心凝露的莲叶是圆圆的,喜妹的小鹿眼也是圆圆的,想哭的感觉还未来得及收起,她眼角红红的可怜极了,却在下一瞬扑哧笑了出来。

见她笑了,沈宴就觉得自己这平地一大跤,摔得挺值。

饮凤湖这片儿秀美干净,可以称得上投水自杀的胜地了,日子最艰难的时候,就连他自己也在此徘徊过不止七八趟。

所以刚刚过路时,隔着几棵垂杨柳,他老远就看出这姑娘是不想活了,等他蹭蹭几步跑上来,喜妹已经在爬栏杆了。

他一颗心当时就提到了嗓子眼,刚想开口大喊,却见喜妹又徐徐退了下来。他心说还好还好,只要死意不坚决就还拉得回来,未料脚底下没留神,自己先结结实实滑了个四脚朝天。

见她笑了,沈宴松了口气,也跟着嘿嘿笑,反倒把人家姑娘笑得难为情了,转过身去,又开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神伤。

喜妹暂时没有继续爬栏杆,她在等沈宴离开,因为自己是真的想死,不是哗众取宠,所以有人看着,她死得有点不太好意思。

可沈宴偏不走,他不光赖着,还站起身原地扭起了脚踝,洋洋问道:“姑娘,你是要去死吗?”

喜妹半侧过脸,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,同时在袖下攥紧了双手,思想着无论对方怎么劝,自己今天这湖是投定了。

沈宴却没有操心的意思,拎着水淋淋的外衫,云淡风轻地朗笑道:“那正好,帮我个忙,换别人还真不一定有空。”

他这话倒在理,但未免失之不要脸了。

但好在他的请求简单得很,就是请喜妹将“崴了脚”的他送回家去。人之将死,到底心软,喜妹便没忍心拒绝。

按照沈宴的一路指引,马车停在一座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前。

小屋离饮凤湖倒不远,在幽深的穷巷尽头占了尺寸块地,不说还以为是间宽敞茅房。沈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推开柴门,伸手指引道:“丁姑娘,请吧。”

喜妹不想表现出过分的震惊,但目光还是在墙壁上多停了片刻。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黄土坯房,干透的黄泥间还杂着茅草根,颇具原始特色。

来的路上沈宴一直在有说有笑地逗她开心,举止谈吐足够斯文,透出馥郁书香气,与这样的住所实在不相称,直到此刻,喜妹才注意到,他细瘦的手指其实是有些粗糙的。

如果说沈宴这个少年郎有什么显著特色,那就是穷,穷钻心了。

他坐在家中简易的床榻上,大大方方对喜妹道:“壶中有茶水,茶贱水凉,怠慢姑娘了。”

喜妹没有喝茶,只是挨着桌边,在旧长凳上坐下了。除了这几样家具外,这里可谓是家徒四壁,连个灶台都没有,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。

但屋子里虽然简陋,却收拾得干净整洁,桌上没半点落灰尘灯油,就连床边的书卷也码得一丝不苟,让她想到了《论语》中讲颜回: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”

“丁姑娘,你为什么要寻死呢?”沈宴望着她,眼中带着盈盈笑意,“莫非是家中比这里还要贫寒,令堂要把你卖去给人做小老婆?”

喜妹红着脸摇了摇头,道:“我家里……不穷,母亲也待我很好。”

她手指绞着裙带,低眉道:“只是我生来晦气,不愿再给身边人带来灾祸了,这才想到去死。”说到这里,又有泪几滴坠在裙间薄纱上,晕染出一朵朵水花来。

“原来如此,你说得倒也有理。”沈宴恍然大悟,眉头紧紧皱起道,“早知道我就躲着你走了,可如今你已经把晦气带给我了,却只想一死了之,未免也太不负责任……”

喜妹猛地抬起头,还未等她露出任何惶惑神情,沈宴先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,这讹人讹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。

“现在我因为你,脚上受了伤,且不说在酒楼帮工的饭碗要丢了,就连每日去上课,都成了大问题。”他扶额故作深沉道,“我是想要帮你,你却这么害我,真让人寒心啊。”

他容色间极为认真,加上喜妹本就对这深信不疑,此时竟真慌了神,按着裙摆起立对他赔礼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有意的!”说着又摘下两样首饰,胡乱放在桌上道,“这些赔给你,雇马车也好治伤也好,希望你能收下。”

沈宴望着那些价值不菲的琳琅珠玉,心中啧啧道,傻姑娘呦。现实中的他却是一拍床榻,勃然大怒道:“丁姑娘,你当我是在坑你的钱吗?再说了,你戴过的首饰,还不知沾着多么重的晦气呢,我可不敢收。”

这一番话说得狠了些,喜妹的眼泪扑朔扑朔往下掉,她捂着脸无限委屈地闷闷道:“那可怎么办啊?”

她哭得实在太过可怜,以至于沈宴甚至想跳起来,去帮她擦干泪水,好声好气地哄一哄她。可是为了对方的生命安全着想,他还是要硬着头皮演下去。

“你也不要哭啦,没多大事,你知道不知道有种说法叫以毒攻毒?”他挑眉道,“你……这几天就来接我上学,反正贤女庄离太学也不远,用你的大凶之命把这股晦气压下去,等我伤愈了,要死要活都随你便,怎么样?”

喜妹这才放下双手,肿着泪眼望向他,犹疑道:“以毒攻毒?真的有用吗?”

“当然。”沈宴掐着下巴,目光闪烁道,“《周易》知道吗?在太学,我每次易经大考都是满分,会骗你一个小姑娘?我图什么。”

喜妹云里雾里应下这一桩差事,稀里糊涂地告辞了。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,沈宴灵活地盘起双腿,对着自己那张嘴狠狠拍了几巴掌,自我谴责道:“臭不要脸,都在胡说八道个啥!”

“你们刚看见了没?”

付道缘人还没到,声音便到了,他疾步而入,刚坐回座席上,就有一圈学子围上去,抢着收听下文。

只见他把手中折扇在桌面一敲,眉飞色舞道:“沈宴,受伤啦!谢兄你别急,没什么事,好像就是扭伤了脚……”安抚完差点起身的谢清眠,他接着说,“稀奇的是,送他来的居然是位姑娘,我亲眼看着那姑娘扶着他下了马车,照我看,俩人关系不寻常啊不寻常。”

周遭学生先是诧异地“咦”了一声,这声调继而又下沉成了一个“哦”字,接着便是七嘴八舌的自由讨论时间,仅凭这两句话,诸生就为沈宴拆分出了十来种姻缘。

待到他真的进了学堂,更是立即成为了所有视线的焦点,沈宴站在门口咽了咽口水,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些小子扒光了一般。

“你们干什么啊,别这么看我,瘆得慌。”他麻利地溜回谢清眠旁边的位置上,压低声音道,“今天大家这是怎么了?见了我跟见鬼似的。”

谢清眠见他无恙,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道:“你的脚,不像有事的样子。”

沈宴闻言拍了拍自己脚踝,嗨了一声道:“好着呢,端着盘子我能在品香楼上下跑个百十来趟!”

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高声追问道:“那你说,今日送你的姑娘是怎么回事?”

沈宴倒大方,半点也没藏掖地将昨日之事叙述了一遍,罢了感叹道:“挺好个姑娘,兴许过几天她缓过来,自己就想开了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。”

这个答案显然没能满足众人的八婆之心,围观者很快就悻悻退散了,只有谢清眠还久久笑望着他,轻声道:“阿宴,你变了很多。”

“近朱者赤嘛,每日和谢兄你待在一块,我再不长进,可就太说不过去了。”他拿出纸砚,随口道,“昨天的笔记借我补一下。”

谢清眠看他埋头奋笔疾书,不禁好奇道:“你就不怕被那姑娘识破?”

“就兄弟这演技,瞒天过海的实力,你又不是没见识过?只要我愿意,随便进个戏班子那保准都是角儿。”他勾起一侧嘴角,说完还自己咂摸着,“嗨呀,我这么正直的一个人,怎么总是在撒谎呢?”

谢清眠失笑,意味深长道:“大概是因为,你骨子里就是个口是心非的混球。”

“我改了,我早就改了!谢兄你怎么还老拿旧事来笑话我?”他腮帮子鼓着口气,转移话题道,“老孔怎么又画了这么多重点,什么时候补得完嘛。”

勤学刻苦和油嘴滑舌这两种不沾边的特性,在沈宴身上和谐共存着,他这个人就像轮发光发热的小太阳,话说得飞快,走路也像要跑起来,永远是朝气蓬勃的模样。

谢清眠单手撑在颊边,于竹帘筛过的晨光中望着他。旁人都道,沈宴能与他这样的千金子结交是难得的幸运,只有他明白,其实自己才是被深深感染的那一个。

马车在林荫道上辘辘行进,此时已过了饮凤湖,向沈宴家所在的那条街巷而去了。车帘后欢笑声仍未停歇,车夫坐在辕座上不禁好奇,自家那忧郁寡欢的小姐,何时变得这样开朗了?

“……商少琼他不笑还好,一笑满口的茶水正喷了苏少卿一头一脸,苏少卿当时眼睛都睁不开了,摸瞎似的就伸手去抓。”

沈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,讲得满脸飞眉毛,“谁成想没抓着商少琼,却碰巧在过路的司业大人脸上挠了道血印子,下手真黑啊,现在那疤还没全消呢。”

喜妹坐在对面听着,起初还用两手捂着嘴,到后来实在绷不住了,又格格地笑了起来,边笑边道:“他们俩怎么见面就要打呀?”

她一双下垂眼本来圆圆的,这时弯成了两泓月牙,总是哀怨着脸的人笑起来总是特别灿烂。沈宴本来已讲得口干舌燥了,此刻却又来了精气神,一点也不觉累,心满意足到了极点。

“你应该多笑笑,多好看啊。”他屈低身子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平视喜妹,“命是人活出来的,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,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喜妹抿起薄唇,于幽暗中偷偷一笑,也许那天她头脑昏昏,但已经过了这么久了,她总不至于还看不出沈宴的用意。

她已经不想死了。

要活,因为活着才能遇到更多更好的人,像沈宴这样的人。

瞧她心情不错,沈宴眼珠一转,伸伸手道:“来,我帮你看看手相,以前有位高人教过我一点,很灵的。”

喜妹迟疑稍许,撩起袖子,将摊开的手递在他手心。沈宴垂眼就见她素白的指甲修剪得整齐,透出几分淡淡的粉色,指尖滑过她掌心线纹,沾染上几分温度,若有香气似的,是女孩子的柔软。

他两手骤然撤回,甚至还下意识向外推了推,脸上却是镇定又诚挚,“看完了!”

两手暗自在衣襟上胡乱蹭了下,他四顾嗤声道:“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硬命呢,不过如此嘛。”

喜妹就看着他演,认真道:“那高人可否点拨一二?”

“嗯……其实呢,老天又不懂得远近亲疏,分赐给每个人的吉凶都是差不多的,只是运气来得早晚不同罢了。”沈宴揽袖正坐道,“你看看自己的寿禄线多么长,只是最初一段浅淡不明,到后来就越来越深刻了。”

他挠挠头皮,自觉编得没有太离谱。其实他哪会看什么手相,要是有这本事,他非得率先算算自己的财运什么时候降临。

“也就是说,你需要一位贵人,也就是我。”他拍拍胸脯,又有些臊得慌,“比如说是我吧……你只要听这人的劝,别钻牛角尖,走出当前的魔障,接下来的日子肯定有无尽的福气等着你享呢……”

沈宴的话慢慢塞住,笑容也僵在脸上,他是个不信命的,此时现编现卖着实有点艰难,说着说着就离谱了,不足哄骗于人。

喜妹歪歪头,鬓发垂落勾勒小小下颌的轮廓,显出几分纤弱的乖巧来,可沈宴却看不清她的神情。

忽然她两掌一拍惊叹道:“原来这样啊!”

没料到对方这么捧场,沈宴几乎有些坐不住,“你信?”

“我信。”喜妹思量片刻,坚定地与他对视道,“灵验的为什么不信?”

两人对坐在小小的车厢里,这回换沈宴摸不着头脑了。

喜妹却明白得很,如果眼前的这位都不是她的贵人,谁还会是呢?

小破屋里,仍旧是沈宴扳着腿,斜靠在榻上,喜妹远远坐在桌旁。

门大开着,此刻却一丝风都没有,屋中安静到让人不好开口,明明刚在马车里还聊得好好的,此时却谁也不说话了。沈宴把周遭土坯墙间的每一根枯草都看了个遍,几乎要数出数目来了,还是不敢同人家姑娘对视。

将他送回来后,喜妹总会在屋里坐上一会儿,起初是他在挽留,后来喜妹便开始主动停驻了。

她的母亲是位崇信神佛之事的妇人,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,尤其是在她定亲对象亡故后,更是请了不少道士和尚来,围着她施法念咒,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,所以她宁愿待在这里。

正当沈宴意图吹几声口哨来打破气氛时,喜妹突然指着他放衣物的老榆木柜出神道:“这个好精巧。”顺着她视线望去,原来说的是柜上的一艘木雕海船。

不过是个小摆件罢了,说不上多么贵重,可放在这间家具都很有限的小屋中,就显得尤为特别了。

喜妹走上去弯着腰仔仔细细地观察,发现这雕刻者显然是花了心思,小木船只有两掌长,却甲板船舱样样逼真,舱上还开了两扇能活动的小木窗,船身甚至涂了蜡,在阳光下熠熠闪光。

“这是……”还没等他说完,喜妹就注意到了甲板边上的隶书刻字,分辨着慢慢念出来:“谢、清、眠……赠宴弟。”

沈宴眼看着喜妹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,两手捏着裙边转向他惊诧道:“沈公子,你居然认得谢清眠!”她原地徘徊了两圈,惴惴道,“我怎么忘了,你们都在太学的……”

说到此处,她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,下意识抬手理着耳边碎发,目光闪动得如一汪春水般,就连从来浅白的薄唇也显出血色来。

“岂止是认识?我与谢兄可是八拜的结义兄弟!”他搔搔耳后,得意道,“我没同你说过吗?改天一块出来玩啊。”

“他很有名的,贤女庄的姐妹们没有不喜欢他的!”她两手在心口紧扣着,面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,“定国公家的嫡公子,温润如玉,郎艳独绝,这样的人物,一生能看一眼就知足了。”

沈宴在旁听得吭吭直笑,心说我每天一看几个时辰,也没说多长几斤肉?但好兄弟的场他不能不捧,于是一拍膝盖道:“你们看得都太肤浅,没有领略到我谢兄真正的了不起之处……”

这话头一起,两人便相对着滔滔不绝起来。一个是情窦初开、知慕少艾的少女,一个是金兰情谊、两肋插刀的少年,不知此刻谢清眠的耳根有没有发烫,是否知晓这小小破屋中,正有两个人正攀比着夸赞他,夸得热闹,夸出了水平。

夸着夸着,沈宴心头忽然酸溜溜的,渐渐有点不是滋味。认识这些日子以来,他还从未见过喜妹这样兴奋,从未听过她兴致勃勃地说这么多话,就像心房彻底敞开了,可对象却并不是上蹿下跳的自己,而是她甚至素未谋面的谢清眠。

“那你与谢公子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啊?”问出这句话,喜妹才觉察到对方脸上的异色,此时她已忘情地坐到了小榻的另一端,快乐到有些失态了。

她赶紧站起身,向后退了两步,与沈宴拉开段距离,两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,喜妹脸上的红潮也渐渐褪去,她不无羞愧地笑了笑,小声道:“我就……先告辞啦,明早再来接你。”

沈宴脑子“嗡”的一下,随即诧异于自己的小肚鸡肠,喜妹夸赞谢兄有什么不对?谢兄就是很好很优秀啊,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一点,他又在胡乱不平衡些什么?

他无颜地垂低了头颅,一只手却已紧紧拉住了喜妹的腕子,是个强硬的挽留姿态。

喜妹被他手上的力度吓了一跳,回过头正想看看他是否生气了,却见对方扬起笑脸,清风般爽朗道:“你不是想听我和谢兄的相识吗?我讲给你。”

他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,望着其上纹络,思绪已慢慢飘到了三年前,“我要是也有贵人的话,那个人一定就是谢兄。”

三年前初入太学的沈宴,阴差阳错将自己活成了一道谜。

这个冰雕玉砌的小伙子素来不苟言笑,他独来独往,不屑合群。同窗间的欢腾胡闹他从不参与,一心只扑在学业上,不管众人如何好奇,他细密密的长睫毛向下一压,硬是什么神情也不外露。

神秘使人酷炫,而这个满身都是疑点的新生,便显得尤为酷不可及。是个人都能察觉到,他仿佛是磨着牙在要强,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在支持着他,无牵无挂地一心扑在课业上。

其实答案很简单,还能为什么,穷啊!

他三岁丧父,七岁丧母,一个人摸爬滚打考进了太学,再不拼尽全力恐怕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。

同窗们不明白,沈宴也不解释,任由自己冰人一样酷下去。带着这种清贵气质,披裹着众人对于他身份不着边的幻想,他走出学堂,走出太学,走入闹市,走入品香楼,最后一头钻进油腻腻的厨房里,变回一个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小帮厨。

沈宴换下象征太学生身份的青衣,穿上洗白的旧褂围裙,蹲在大铁盆边,开始大开大合地削萝卜皮。

那红萝卜在他手心一滚,长长一圈薄皮就被刀片刮下,落进了盆中,露出胎白的内心来,经他顺手一扔,又稳稳当当进了另一个盆。这样的萝卜,他每天至少要削二百个。久而久之,指甲缝里填满了泥土,浸了冷水的手指通红,也变得像萝卜一般了。

这种杂活,每日下学就赶来,做到天黑透,到月底能领二十文钱。

灶台上火光一燎,装菜出盘,白胖的掌勺师父拿着油浸浸的铁铲,感慨道:“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,我就天天让他和那些公子哥玩,变着法玩,多少银子我都供着他。等将来随便哪个同窗拉他一把,后半辈子都有靠喽!”

沈宴却不领情,只顾和萝卜皮作斗争,闷声道:“我以后一定会发迹的,用不着在这种事上指望那些人。”

同窗的学子们非富即贵,随便请个客都够他一年的薪水,裴染是乡绅之家出身,尚且抬不起头来,要是让那群人知道自己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,还不笑掉大牙?

“听说你们那新进了个学生,是当朝武状元?”

“关我什么事?”他冷冷道。

掌勺师傅见他不开窍,不死心地又敲打他:“哎,我有个远方表亲,在定国公府做面活儿,一个月能拿到二百两,日子过得那叫个体面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财主出来了。”

沈宴头也不抬,将最后一个萝卜扔进盆里道:“他家的嫡公子坐在我旁桌。”

随后他洗干净了手,打算取出校服趁天黑前回家。品香楼离太学不远,近些日子他午休时也跑过来做工,以便余出晚间下功夫温书,他学业基础差,不点灯熬油地恶补赶不上人家。

“帮忙上个菜再撤。”

正是人多的时候,跑堂常常忙不过来,外面的客人已经催起来了。从掌勺师父手中接过盘子,沈宴小跑着高喊了声:“醋溜菜心来啦!”

“便不图其他,年纪轻轻,交几个朋友也是好的,总绷着张脸耍什么帅呢……”掌勺师父望着他的背影,操心道。

这厢刚刚将菜送到,沈宴在楼梯拐角一回眼,就看见商少琼正被一群太学学子簇拥着,进了大门。

这伙人来得浩浩荡荡,甩出一长排,商少琼也是个招摇的,口中喊着:“小二,开个雅间,好酒好菜都上来!”就摇着扇子往楼梯方向走来。

沈宴后背一凉,哪还敢应声?登时像只野兔子似的,嗖地一下就向后门窜去。怎奈商少琼眼尖,还是看出了端倪,站起身两步就跟了上来,边追还边举着扇子喊:“你你你……站住!”

随行的学子哪里知道状况,见请客的跑了,自己也跟着往出冲,一群有钱有身份的公子们像吃霸王餐逃单般,顺着狭窄的后门鱼贯而出,又随着商少琼的止步齐齐定成了木头人。

商大老板站在后街,折扇在手心一敲,想不通道:“人呢?难不成是我看错了,那他跑什么啊?莫非真的是我眼花了?”

关于沈宴的身份,他和付道缘打过赌的。这两个好事者倒没有什么恶意,单纯就是吃饱了撑的,被好奇心抓挠得心痒痒,却把自尊心极重的沈宴折腾得够呛。

沈宴将马车帘子撩开一条缝,确认众人都回了楼中,这才松了口气,继而警惕地盯着车厢中的另一个人,即这辆马车的主人。

谢清眠这人像是山水画上揭下来的,往那随随便便一坐都自带仙气,眉目和善,纤尘不染。但这并不能打消沈宴对他的戒心,即便刚刚是对方拉开了车帘,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拉了上来。

“谢公子。”沈宴两手一拱,硬邦邦说道,是在为打扰到他而道歉的意思。

谢清眠点了下头,笑:“阿宴。”

沈宴都已经倾身要下车了,还是忍不住转身道:“我们有那么熟么?”

这话已经不算礼貌,谢清眠眼中的笑却更深了,徐徐答道:“我们并桌坐了三个月,不算陌生,是你太见外了。”

沈宴咽了咽口水,眼珠一转,忽然有了新主意。

“既然我们已经这么熟了。”他试探道,“那你就替我保密好不好?”

“不好。”谢清眠不假思索道,而后在他的愤愤目光中道,“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什么羞耻的事,我相信太学的同窗也不会笑你。”

紧接着,谢清眠干脆地起身掀开车帘,吩咐道:“福伯,走。”

“走……去哪啊?你放我下去!”

随着马车的前行,沈宴连两脚都踩到了云锦坐垫上,将整个人缩成了一团,眼中尽是茫然,仿佛即将被卖到香艳场所的良家妇女。
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太和棠棣书之沈宴(下)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