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付道缘
壹
付道缘身姿不算魁梧,相貌不算惊艳,那点零星的才华更不至于从胸怀中满溢而出。远远望去,鲜明的一把瘦骨,眉飞色舞间还颇有几分荒唐态。
也就肤色比旁人白了些,那种白还不是健康的白,白中泛青,是一种冷血动物的冰凉苍白。
可他却有着一颗滚热的心。
这种热度集中体现在他的八卦情怀上,他什么都关心,什么都能打听到,以一己之力,为本朝舆情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,据说还是长安城某家知名小报的终身撰稿人。
付道缘不缺钱,他爹有八房姨太太,个个想刺探情敌的心思,光靠着姨娘们暗塞的小费,他就足够过得富裕了。他读太学是因为自小酷爱野史,当代老百姓的市井八卦已不能满足这位情报天才的求知欲,他需要从古往今来中翻找出一点趣味。
那日他闲得发慌,正虚眯着双近视眼细看《周庄王情史之猜想》,忽一阵衣风带过,卷起书页哗啦啦响,他右手按住书,左手随便牵住个人问道:“咋了?咋了?”
那人回过身,看样子激动坏了,一把扯起付道缘,显然想让他也跟着一起激动。两人距离极近,脸对着脸,他从一口浓重的韭菜味中听见对方高呼道:“宋仙姑来了!”
付道缘眼泪差点没下来。
熏得。
这位鼎鼎大名的万事通眼含热泪,怒不可遏地一甩袖子,险些把自己栽愣个跟头。他笔直地伸出根手指,咬着牙恶狠狠地喷了句:“你们……无知,迷信!”
其实同窗们是否无知迷信,和他付某人都无半文钱关系,关键是那宋仙姑抢了自己的生意,让他跌了万事通的招牌,这可就大大的不妙了。
所谓情报,自古以来就是实践主义和玄学主义之间的较量,而如今,玄学势力如日中天。
付道缘意难平啊!
贰
宋襄是个小道姑,道龄算不上长,但道行却不浅。
她的师父就是当朝祭司玄微道长,精通风水五行,占卜星象,是位神仙一样超脱的人物,于是宋襄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位小仙姑。加之她自己也足够争气,卦签一出,无不灵验,因此深受太学子弟们的拥护。
她身量纤瘦,面容清冷又稚嫩,白底乌襟的道袍随行止飘飘如云,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。
《易》曰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。”宋襄远不像付道缘那般张扬,她敬神畏道,除非是极要紧的事,绝不轻易布卦,更不收取分文费用。
这次她特地到太学来,是因为谢清眠请她帮忙,找一个人。
“已经一年多了,我和二哥还有谢公子,我们想尽各种办法……可是,真的是找不到。”坐在谢清眠身边的女孩眼圈红了,声音也哽咽起来,“可是叫我们怎么死心呢?听说宋仙姑您来长安了,我们就想求您帮忙算算,我大哥到底去了哪里?”
话说完,女孩就转向谢清眠那边,再忍不住泪水,谢清眠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,而后面向宋襄道:“阿襄,安大哥的事情我之前已同你说过了,你精通奇门遁甲之术,可否一试?”
宋襄望着他们,眼中并无过多的神采,过于清澈的眸子,让人看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。少顷,她端坐道:“谢师兄既然相邀,我断没有拒绝的道理,只是这生死之事,乃是天机,不可轻泄。待我回到道观之中,沐浴焚香,静心演算,方能给安姑娘答复。”
谢清眠少时曾被送到玄微道长处学道两年,与宋襄也算名义上的师兄妹,只不过他学的乃是六韬三略,占卜之事上远不及这位师妹。
本来事情到这里,已经告一段落,没想到一道身影忽然蹿到谢清眠身后,两条细胳膊在他颈上死命一锁,看架势,竟像要给他来个重重的后摔。
但这位后摔选手明显弱鸡得可以,谢清眠端坐如初,屹然不动,就是觉得下巴颏儿硌得慌。反手一捞,便将胳膊的主人提到正前面来,长叹道:“付兄,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。”
“谁跟你玩了?”付道缘两手叉腰,愤愤吼道,连桌上的签笼子都跟着震了震,“谢清眠,我付某人待你怎样?现在出了这么大事你不直接找我,去问那故弄玄虚的女神棍?”
宋襄抬眸看了他一眼,什么也没说。
谢清眠忍笑道:“付兄,付兄,可不是我不找你,只是你从来只对嬉笑姻缘感兴趣,不愿理会那些愁云惨雾之事,我又何必来扰你清净呢?”
付道缘叉腰的胳膊慢慢收起,抱在胸前,冷哼道:“我是不爱管旁人的麻烦官司,怪不自在的……但你和安姑娘又不是旁人,这桩事我还就管定了!”
围观群众有起伏地“唔”了声,而后鼓掌喝起彩来,起哄起得很有秩序。
“只是我帮了你们的忙,你们就不能再请她!”他梗着脖子道。
“付兄,你的心眼还能不能再小点?”沈宴胳膊肘杵在桌面,托腮道,“这不是小事,多个人就多份力,你就算再不待见宋仙姑,也要把恩怨先放放。”
付道缘一听也是那么回事,冲头的恼怒顿时消退不少,垂首羞惭起来。
“不如这样。”谢清眠提议,“付兄你和阿襄打个赌,来比上一比,既不会误安姑娘的事,又能解了你胸中滞气。”
“那敢情好。”付道缘应和。
宋襄叹了口气,清凌凌道:“既然付公子执意如此,也罢。”
赌约定下,谢清眠又问:“阿襄,你需要几日?”
她沉默地伸出三根手指。
付道缘眼中又亮:“好,就三日!”
叁
“付哥您说。”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伏在桌上,兢兢业业地将付道缘的话都记下来。
“我们这回是撒网式搜寻,这个网不光要够大,还要够密,精准到每条街道。”付道缘面前铺着一大张长安城地图,朱笔圈出每处据点,远远看去,猩红一片,“掘地三尺,也要把人找出来!”
“付……付哥,我多嘴问一句。”樵夫模样的人小声道,“这种事是不是报官比较快,我们这种毕竟私人……”
“傻啊你!”付道缘挥手道,“你以为安姑娘和谢清眠会不报官?谢家报了官,哪个衙门敢不重视?他们那些人啊,不中用的……”
角落里的龟奴缩颈问道:“柳如烟的绯闻不跟了吗?那可是本年度最有价值的爆点。”
付道缘长舒了一口气,两眼眯成缝道:“全部取消,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爆点比我的一世英名更重要。”
“付哥深谋远虑!”众小弟道。
一大早,学堂中就被形形色色的人士挤满了,这群人来得快,去得也快,且分批造访听候指令,看得众学子目瞪口呆。
“我早就说过,他肯定有个团队。”沈宴探头到谢清眠桌边,唏嘘道。
“自然。”谢清眠道,“万事通可不是白叫的。”
“付兄也就算了,想不到宋仙姑也陪他胡来。”沈宴道,“赌注可真够大的。”
要知道这场比试,付道缘输了,便要洗手不干,和经营多年的情报事业一刀两断;宋襄的赌注更加可怕,若是输掉,她便要弃绝道法,从此还俗。
无论最后的赢家是谁,都会有人的命运因此而天翻地覆。
“你说付兄这是图什么?非要和人家一个小姑娘过不去,还是个超脱世外的小姑娘。”沈宴不解。
谢清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反问:“阿宴你说,一个生性不坏的男子,好端端的,非要为难一位并无错处的姑娘,这是为什么?”
沈宴思考片刻道:“那他一定是很讨厌这位姑娘。”
谢清眠扑哧笑了,笑得不夸张,却没个完,笑得沈宴都着急了,嗔他道:“谢兄……哎,你别笑了!我说错了吗?”
他这才敛住眼眉,定睛望向不远处的付道缘,道:“我看未必。”
肆
“三月二十日,有人目击他出了春明门。”付道缘头发乱糟糟的,桌旁油灯点得通明,“可此后三天,方圆十里内,并没有任何客栈和饭馆接待过这样一号人,这……说不通啊……”
他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,身子缓慢地向后沉去,可一串脊梁骨还是发出了喀拉拉的脆响。以他坐的红木太师椅为中心,上百张纸片雪一样地纷撒满地,将每条线索连在一起,应该就能串出安家大哥的行踪。
可这路怎么就走不通呢?
付道缘推开面前的纸堆,埋头苦想了一会儿。屋里闷得很,他只觉脑子里跟塞了个羊皮筏子似的,越吹越大,头盖骨都要被胀爆了。
吹灭油灯,他决定先将此事撂在一边,出去放放风。
推开房门,风还没放进来,一阵推山倒石般的撞响就炸开了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闭眼都知道是姨娘们又在天井下搓麻。
拍拍屁股在冰凉台阶上坐下,耳听着一桌穿红戴绿的姨娘们叽叽喳喳,付道缘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,满心轻松起来。说长道短是他家的传统,什么李家的媳妇出墙了,什么张家的鸡生了三黄蛋,桩桩件件被姨娘们搬弄得有鼻子有眼儿。
付道缘亲娘去得早,又不受亲爹待见,是八个姨娘轮番拉扯大的,个个都像宝贝似的将他捧在手心。他也喜欢姨娘们,遂自小把这桩本事学了个十成十。
他竖起耳朵,正想再听下去,忽闻一声惊呼:“啊呀!小缘你怎么坐地上,凉着了可怎么办?”
紧跟着四个姨娘就袅娜地离开牌桌,一径奔台阶而来,不搓麻了,改成轮番揉搓他。付道缘被一双双略生皱纹,但妩媚犹存的大眼睛瞅得不自在,点头殷勤道:“二娘,四娘,五娘,七娘。”
二娘道:“好不容易放一天假,咋不出去玩玩,一个人坐这儿发呆?”
“这还用问?”七娘道,“瞧给咱儿子瘦的,你那个抠爹,每月就给咱那么一丁点零花,哪里够用的?不用愁,七娘这儿有!”
说着就开始满身摸荷包,其他三位姨娘听了也直往他怀里塞钱,原本留作脂粉钱的银子,此时都毫不吝啬地贡献出来。
“娘,娘……我不缺钱!”付道缘连忙推拒,仿佛那些钱烫手似的,“哎呀,我就是被事压着,心烦!”
因为长年无事可做,姨娘们根本无法同他产生共鸣,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散发母爱,于是窃窃嚓嚓互相讨论半晌后,她们一致认为:咱儿子这是春情萌动,有心事了!
“是哪家的姑娘?五娘帮你参谋参谋?”
“老五你就算了吧!你年轻时候,不就仗着有副好容貌,哪里有什么主意?这种事还是要听他四娘我的!”
五娘反唇相讥道:“你少拿风月场上那一套出来,再把咱们小缘教坏了!”
“怎么说话呢?二姐你来评评理!”四娘恼怒地一甩手绢,脖子伸出可老长。
二娘发福的身躯在两姐妹当中一拦,长叹道:“你们少闲吃萝卜淡操心,要真是遇到了可心的姑娘,小缘心里有数,用不着你们瞎参谋。”
七娘连忙帮腔:“二姐说得对,还是少插手!这种事不用愁,以咱们小缘的相貌人品,就是个道姑看上一眼,也要惹得还俗了!”
付道缘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看看这个姨娘,又望望这个姨娘,半句话也插不上,只觉眼花缭乱,他双手捂住脸,无济于事地辩解了句:“我才没有喜欢上谁……”
“二姐,你说小缘的喜宴是请隆庆阁的潘厨子还是品香楼的高掌勺?”
“我绝对没有喜……”
“这得和三姐商量着来,她口味可挑!”
“喜欢上谁……”
伍
也许连宋襄自己都不记得,她与付道缘第一次见面,不是在太学,而是在她修行的云台山中。
那日付道缘陪六娘去上山祈福,六娘是个温暾性子,嘴又碎,与老君像前的道长聊起来就没个完。他被高香熏得直打喷嚏,就溜出去四处闲逛。
云台观位于云台山顶,云雾缭绕,俯望树木苍翠,景色极好,无奈付道缘是个半盲,百米以外人畜不分。千百级的白石阶,他下几十层,又折回来慢悠悠往上爬,如此往复,打发光阴。清风中浮动着淡淡松香气,付道缘却无心参道,百无聊赖地从袖口摸出一张小报来,凑到眼前看上面的字。
常言道:读书不走路,走路不读书。
日光晃眼,他心思全在小报上,连迎面下来人都不知道,等那雪白袍边真正撞入视野时,他心脏猛地漏跳一拍,脚下也跟着踩了空。
石阶陡峭,身体后仰之际,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他。
那是女孩子的手,软软的,皮肤细嫩,又冰凉……
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滚了下去。
虽说付道缘体重轻得可以,但毕竟也是个男子,姑娘家怎么拉得住他?而他又没有盛玄英那么强壮的体魄,旋转落地,英雄救美这种事也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。
于是便出现了他将那姑娘护在身前,自己反手按着后肩胛骨“哎哟哎哟”哀叫的景象。要不怎么说胖有胖的好处,都没点脂肪缓冲一下,每回都实实在在磕在骨头上,不疼才怪了!付道缘半死不活地偏过头去,眼泛泪花,感觉没个担架,自己是下不去山了。
几十级石阶尽头就有块缓台,他这才没一步到位,只是磕得有点脑震荡,半晌动弹不得。
“出手相救”的姑娘手撑着地,从他身上爬起来,凑近去查看他晕了没有,一副急坏了的样子。
“我没事……”
付道缘艰难地睁开眼睛,这一对视不要紧,眼前的哪是什么姑娘,这是小鹿成了精吧?他因为眼神不好,还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注视过正当妙龄的异性。该异性长得水灵灵的,大眼睛长睫毛,眨巴眨巴地望着他,唇上不施胭脂,淡淡的粉,让他想到漂着桃花瓣的云台山泉,清澈的,流动的。
叮叮咚,哗啦啦。
付道缘原本苍白的脸“倏”地就红了。
见他没事,那姑娘就站起身来,拍了拍雪白道袍上的尘灰,抱手结了个太极阴阳印,对他道声:“福生无量天尊。”
这位小道姑就是宋襄。
其实宋襄对他真的挺好的,又关心他的伤情,又亲自扶他下山,可或许是与第一印象出入太大,付道缘心里总是欢喜不起来。
怦然撞进他心里的宋襄,是头灵气十足的小鹿,但后来看到的宋襄,却成了个谨守清规的修行之人。在太学中,每每见到她,都是一副面若冰雪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。
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?他说不出。
反正就是不顺眼,就是不合心,恨不能叫她立刻脱下那身丧服一样的道袍,弃绝三清,回归到红尘中来……
还俗之后呢?付道缘没再去想了,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。
付道缘心头一沉,忽然有了个不祥的猜想,仿佛有一扇门豁然洞开,那是他之前不敢也不愿去设想的可能。回到屋中,他矮下身子,将那些写满线索的白纸都攒到一起,趴在地上,仔细地核对。
如果是这样……
如果最后是这个结果……
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。
陆
暗蓝色的苍穹笼罩着人间,宋襄站在云台山之上,只觉一伸手,就能从漫天璀璨星子中摘下一颗来。
但她不敢逾矩,星辰是神明的眼睛,于黑暗中注视着大地,静默地给人以启迪。
“日也,阳精之宗;月者,阴精之宗;五星,五行之精。众星排布,体生于地,精成于天,列居错峙,各有攸属。在野象物,在朝象官,在人象事。”有声音在身后徐徐响起,“你有什么困惑,阿襄?”
“师父。”夜风扬起她的乌发和宽大的袍袖,宋襄回过身,望向那须发皆白的老者,“今日已是最后期限了,可我还是卜算不出安大哥的踪迹。”
她漆黑的眉细细蹙起:“我想问问星星能不能给我答案。”
“天文昭昭,何其莽莽,列二百八十官,共一千四百六十星。”玄微道长道,“你心若不静,眼中万般皆是乱。”
“我是心不静……”她自语道,“我太在意那个赌约了。”
玄微道长道:“胜负是无,生死是无,众生皆是虚无。看你所能看到的,参你所能参破的,冗杂散去,余下的那卦便是答案。”
宋襄闭上双眼,一片混沌中,天为道坛,星为蓍草,横纵推演成卦象。付道缘挑衅的声音和神情慢慢散去,有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闪过。
突然,她眉心一皱,竟露出几分不忍的神情来。
玄微道长知道,她算出那个答案了。
柒
付道缘和宋襄都有些后悔打这个赌了。
两个人背对着,面前的桌上各铺了张纸,狼毫悬于其上,却都迟迟无法写下字句。太学的众学子和安荞皆在旁巴巴地等着,谢清眠将少女冰凉的手握得紧紧的,所有人都想知道,却又怕知道最后的答案。
“还是不要写出来了……”特地赶来的安家二哥道,“大不了我和小妹再找下去就是。”
前方的安荞却摇了摇头,坚定道:“请明明白白地写出来,不论什么样的结果,我都能接受。”
付道缘攥着笔杆的手微微颤抖,心说你怎么接受啊?找了这么久,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亲人,就这样……这样……咬着牙,几行字在笔尖流淌出来,他飞快地折起纸张,别过脸,不忍看安荞期待的神情。
宋襄会如何写呢?她平日里连个笑模样都没有,怕是个不知变通的,其实天数这种东西也未必准……可要是真被她算到公布出来,怕是要伤透安家兄妹的心。
“我写完了。”她折好纸,语气如静水无波。
谢清眠将两份写好的答案收上来,面色肃然地对着众人展开,道:“付兄搜集到的结果是……”
付道缘暗暗盯着宋襄那张纸,额际沁出冷汗,宋襄却呼吸如常。
“安大哥三月二十日出了春明门,此后三日并未到任何客栈投宿,也没有进食过。后有数位行人称,自己曾看见与安大哥相貌极度吻合之人与一位破衣僧人走在一起,只是他一身僧袍,已行过剃度,头顶有戒疤。据我推断,那破衣僧人就是来东土的西方高僧鸠摩维罗,安大哥便是受他点化,看破红尘,云游而去,三日未曾进食便是他闭关的证据。”
“云游?”安藤上前一步,满眼的难以置信。
付道缘从桌下拎出个匣子:“正是,不信两位可以看看目击者们的证词。”说完他对着宋襄一扬头,“不知宋仙姑有何高见,如有分歧,我们大可以细细对质。”
话说得硬气,其实他已在心里想好了几百种圆法,可就算他能口吐莲花,将这桩善意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,瞒过安家兄妹,但宋襄纸上所写,却是他无法控制的变数。
“阿襄卜算的结果……”纸张在谢清眠手中慢慢展开,那细微的声响在付道缘耳中放大了千万倍,他望眼欲穿,却还是只能看到模糊一片。
只听那边吸了口气,道:“安桑八字属金,太白庇佑。太白星动,客向西行;太白星进,又有众星拱之,吉也。”
付道缘起先还在辨认字眼,没反应过来意思,及至周围人都开始喜极而泣,拥抱庆贺了,才明白过来——宋襄堂堂一介仙姑,竟和自己编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谎话。
周围的同窗欢腾地奔走庆贺,既然万事通和仙姑都这样说,那肯定不会有错。安荞妹妹的大哥没事,只是云游四海去了,谁听到这样的结果不会为之振奋呢?
宋襄沉默地站在原地,忽听背后有人温声道:“喂,我们都赢了。”
回过头,正看到付道缘倚在桌旁,姿态颓靡,眼中却有碎金闪动。相互对视了一眼后,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,都有些不好意思,满室青衣来往,笑的理由只有他们俩心知肚明。
以安家大哥的境遇,除了真正的噩耗,遁入空门是最好的解释,而西方高僧鸠摩维罗东土传教,这件众所周知的事,就成了最便捷的利用条件。
在这件事上,他们俩奇迹般地想到一块去了。
原来平日里傲娇不羁的万事通,竟有着最柔软的心肠。
原来宋仙姑放下孤高清冷的架子,仍是那个灵气十足的小姑娘。
忽然,付道缘站直身子,从袖中摸索了半天,提出只红绳穿的白玉兔子,递给她道:“过去是我不对,不争了,从今日起我们化干戈为玉帛,好不好?”
他说得一板一眼,神情也极为认真,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却偏要做出举重若轻的模样。
宋襄不好推拒,犹豫地接过来,背在身后,轻言慢语道:“你我之间,从未有过干戈呀,云台山上你还救过我呢。”
付道缘一听这话,身上瞬间又拆了骨头,拧成个山路十八弯,最后望着窗外支吾道:“是吗……我都忘了。”
捌
将红绳收起,玉兔握在手心,宋襄坐在大开的红木窗前,任银辉满襟,一身雪白的道袍比空中月轮还要皎洁。
随手把玉兔放在一旁的旧衣物上,她心潮翻涌。没错就是“心潮”,这种起起落落的感觉,之前十几年从未有过。就仿如一只白鹤翩然掠过静潭,虽然羽翼已纵上天际,但鹤爪划过的涟漪仍波动不已。
这种情绪,与其说是怦然心动,不如说怅然若失的成分更多一些。
细细想来,付道缘这个人实在奇怪,明明仗义得很,心地又好,在自己面前却偏要做出一副浑身带刺的模样,像谁踩了他尾巴一般。可自从太学那件事过后,他的态度又莫名地缓和下来,唯独有话不直说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。
今早,他照旧攀上千百级的石阶,来到观中,于一片云蒸霞蔚中两手撑着膝盖,大口喘气。
她送去的茶被一饮而尽,极目远眺过后,他畅然感叹:“好美啊。”说这话时,有大颗汗珠顺着鬓发淌下来,在朝阳映照下微微闪动。
“你看得清?”她接过茶杯,捧在手里问道。
“我眼神不好,但也不瞎嘛,漂不漂亮我还是看得出来的。”说这话时,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宋襄眉目间。
“油嘴滑舌。”宋襄拂袖便走。
油滑就油滑,他颠颠跟着进了道观,自己起大早爬山上来,可不是为了看风景的。
老君塑像在上,驾青牛乘祥云,飘然超脱;两支红烛当中供奉着五脚香炉,烟气袅袅。两人在神像前的桌案两旁对座,身上都沾了拂晓的清凉气,还有日映脸颊的一抹熏然。
“我这里没什么可招待你的。”宋襄将海棠边的木盘往前推了推,“就只有些山果子。”
“巧了,我正想吃山果。”说着他拿起一个在袖边蹭了蹭,便往嘴里送,刚咬下去就当场被脆涩的果肉酸倒了牙,面皮都抽搐了。
见宋襄在偷偷笑他,他两口把酸果子消灭干净,揉着腮帮子问:“好笑吗?”
宋襄马上不笑了,怕他恼怒似的,一味地低头用手搓衣角。
想不到付道缘用手在案上一拍,哈哈道:“还有更好笑的!我跟你讲,最近我呀,偶然发现个惊天大秘密,你猜怎么的……”
而后这人就打开了话匣子,把瘦骨嶙峋的自己往桌上一支,直讲得眉飞色舞。宋襄目光跟着他,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,哪些是编的,因为这些传奇在她听来都太过离奇,简直匪夷所思,光是太学中的桩桩件件就足够令她大开眼界了。
几打故事说完,付道缘深吸了一口气道:“云台山虽美,可待久了也会闷的,大千世界热闹得很,你真的不想下来看看?”
宋襄默然摇头,表面平静,实则心里天翻地覆。
她自小便住在道观中,从山崖上俯瞰芸芸众生,千万人来,千万人去,一步一叩地跪向神像,求那些求不得。她看过,惑过,却唯独从没想过,自己会与众生中的某人产生什么联系。
邀请遭拒,付道缘尴尬地笑笑,又随口转移话题道:“你……瓶里的柳枝都枯了。”
茶壶旁,古陶瓶中的被她遗忘的柳枝已打了蔫,叶子卷曲,可在她的记忆中,它还是青翠欲滴的鲜嫩样子。伸手拈过,柳条轻易从中断折,她叹道:“是啊,连芯都枯了……”
宋襄明白付道缘喜欢自己,已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,但自己呢?孑然修行这么多年,她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像寻常闺秀那样,对哪个男子死心塌地。
师父说过:“当初我抱你上山,是为了免你饥寒。修道之事,本就不是你自愿选择的,所以你哪日若动了凡心,便回红尘去。无妨。”
记忆回笼,她将素白微凉的手按上心口,仿佛要探知其中波动一般,动心否?她不知道。
只是想,但道观寂寞,见多了的人,自然会想起的。
小道童推门而入,就着道坛上的烛光数盏歪头望了她好一会儿,才抱着竹篮走过去道:“师姐,我把这些旧衣服都收走啦。”
“师姐?”
他吐了吐舌头,也不知师姐在发什么呆,不过是收些旧物,便权当她默认了,他将旁边叠好的衣物一股脑塞进篮子里,蹑手蹑脚出去了。
玖
第二日,道童抱着篮子下山时,迎面正遇到了付道缘。这可是常来的香客了,他忙让路到一旁,仰起脸笑道:“付公子您来啦!”
付道缘细长的双眼猫一样眯起来,又走近两步,才恍然道:“是你啊,这么早就下山去?”
“是啊。”道童朗朗答道,“师父让我把山上的一些旧物,分送给山下的百姓。”
“玄微道长悲悯苍生,可敬可敬。”他随口附和道,正想告别而去,却突然于竹篮中瞄到了件物什——要知道以付道缘的眼神来说,有这样的发现实属稀奇,关键那露出来的半截红绳颜色实在刺眼得很。
“等等。”他抓住竹篮,一把从中扯出了那条红绳,红绳的尽头果然系着只莹白小巧的玉兔。
“咦?这是什么?”连小道童自己都没注意到,师姐丢掉的旧衣中居然还藏着块玉坠。
冰凉清润的玉石,此刻骤然变得有些烫手。付道缘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发,突然意识到在宋襄眼中,自己的所作所为,或许与那些扰人清净的登徒子并无差别。
“她不要了啊……”
他心想也是,要怪就怪自己神经太粗,做出那么多咄咄逼人的事后,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人家,好感都败光了再弥补,还怎么来得及?
检讨过后,又难免有些灰心丧气。
道童疑惑地望着他,只见他摇了摇手中绳坠,用与苦闷神色不符的语气轻快道:“这东西原本是我的,你师姐不要,那我就收回去啦。”
而后这个方才还赶着上山的人,就高抬腿大踏步,一骑绝尘地向山下奔去,怎么叫也不回头。他衣摆乱飞,逃得仓皇而狼狈,真可谓风度全无,屁滚尿流。
小道童茫然地望向那个背影,也不由得怀疑起来:玉坠真的是师姐打算送出去的吗?那未免也太贵重了。
拾
“静流,你看见我那只小玉兔了吗?用红丝绳系着的。”宋襄弯下腰,想看看它是不是滚在道坛下面了。
道号静流的小道士闻声跑进来,拉起她道:“师姐别看啦,我还当你这大半天都在找什么。你忘啦?那块玉坠你不是和旧衣服放在一块儿,不想要了吗?我就收走了。”
宋襄眉心一蹙,蹲下身与他齐高:“我不想要了?”
经过静流提醒,她自己也回想起了那晚的场景,当时她心中想着事,随手将玉坠搁在旧衣堆上,哪里是不想要了?不知为何,付道缘已经好几日没来观中了,她平白弄丢了人家送的东西,这该怎么办才好?
“你把它送到哪儿去了?现在带我去找回来,我们立即下山。”
被师姐拉着手往门外去,静流从未见过她如此着急的模样,忙说:“没有送人,玉兔在付公子那里。”遂将前几日碰到付道缘,东西被他拿回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。
宋襄听罢,脚步变得沉重起来,她拉着静流在门槛上坐下,脸色渐至苍白,知道付道缘铁定是误会了。
与娇生惯养,时不时还耍性子的大小姐们不一样,她自小便谨守清规,从没做过一件亏欠于人的事,如今却因为这样的无心之失,让对方伤心难过了,怎么想都应该主动去同他解释清楚。
可怎么说呢?
山门外松柏苍翠,云霭在崖外升腾,笼罩在层峦叠嶂间。她的思绪也飘向云天,仿佛自己已站在对方面前,两人相对而立,什么细微的神情也藏不过彼此的眼睛。
宋襄想,要是真去讨要,两个人的关系可能就更说不清了。连她自己都不清楚,那淡淡的、若有似无的感觉,究竟算不算得上世人所称颂的真情,因为她修道十余年,还从未亲眼看过寻常夫妻恩爱的样子。
随手取来占卜的算筹,她心思也不在这上面,权当摆着玩。一卦成时,静流伸过脖子问:“师姐,这是谁的八字呀?”
宋襄痴痴望着地面上的卦象,这才意识到,原来自己对他的生辰八字竟已烂熟于心。见得多了便会想,想的次数多了,便成了执念,而修道之人是断不该有执念的。
她刚想挥手将此卦打散,就在这瞬间,灵台骤然清明。她震惊地揉了揉眼,又仔仔细细将卦象拆解了一遍,心跳恢复如常时,冷汗已经下来了。
火泽睽卦,上离下兑,兑为体,有血光之灾。
拾壹
宋襄告诉自己,现在一定要保持冷静,漫无边际地找只会误事。
她把筹子都倒出来,拿起它们的手却是颤抖的。她想快些算出付道缘如今所在的方位,可越是急,手底下的卦就越是布得乱七八糟。
原本排布有序的满天星斗,散落成纵横交错的大网,向她覆盖而来。太过在乎结果,反而进退维谷,这还是第一次,她算不准了。
宋襄握着一把筹子,不知该何处下落,几乎要急出眼泪来,血光之灾可不是小事,她真怕再晚去一步,就再见不到那个人了。终于,她再静不下心,单手拢住宽大的道袍失态地向门外奔去,桌旁的算筹被广袖扫过,散落一地。
她先是找到了付道缘家里,抢着来开门的姨娘们望着这个汗津津的小道姑,满脸好奇和茫然,争相道:“小缘一大早就出门去了。”
“请问知道他去哪了吗?”她赶忙问。
姨娘们对望了一眼,都是摇头,笑道:“那么大的小伙子,愿意去哪玩我们也不管的,小姑娘热坏了吧,要不你进来等?”
宋襄咬紧牙关,一抱拳道:“不了,贫道还有急事,就先告辞了!”说完便转身跨上马奔着太学而去。
姨娘们倚在门口,摇着小扇,犹在笑谈:“好水灵的小道姑。”
她紧紧抓着缰绳,伏在马背上,不敢想今后若没有了付道缘,人间该是何等寂寞。如果说平日里,那种感情就像清风拂过水岸,若有似无,此刻那风却呼啸起来,卷起滔滔洪流,汹涌激荡,撞击着她的心房。
若是因为她失落玉兔的事,让付道缘陷入沮丧,心神恍惚,才导致什么事故发生,要她这辈子如何原谅自己?
幼时学习奇门遁甲时,师父曾告诫过她,天道有常,不要仗着一点浅薄的知命之术,就妄图去篡改天命。她虔诚地遵守多年,不敢逾矩。但这一次她顾不了那么多了,纵使违背教规,被逐出师门,她也绝不能让“血光之灾”的卦象应验在付道缘身上。
为了尽快赶到,宋襄特地抄了小路,马蹄扬起飞尘,踏过荒郊野岭,远远已经能看得见太学前伫立的石碑。她双腿一夹马腹,再次加快速度,又跑了半里路,正要穿过前方竹林,回到大道上去,突然她猛地勒住缰绳,于一声马嘶中,诧异地回过头去。
竹林风中,道袍猎猎,发丝飞扬。
方才飞驰而过处,有道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,她调转方向,催马回去,发现自己果然没有认错。只见付道缘一身常服,宽大的袖子高高挽起,正弯腰站在一株枸骨灌木丛旁,用剪刀去剪下几根果实累累的枸骨树枝。
他手指白得过分,枸骨树的串串小果子却红得发亮,衬着碧绿的硬齿叶,像是幅色彩鲜明的画。他过于专心了,连身后踏行的马蹄声都没有听见,极尽小心地将剪刀伸进枝干的缝隙间去,生怕剪毁了,影响美观。
林中本就寂静,他那里更是安逸得过分了,哪里有什么血光之灾的迹象?宋襄急得快要魂飞魄散,见他还全须全尾地站在那儿,不由得大喊了一声:“付道缘!”
付道缘瘦削的后背一颤,执着剪刀刚转过身去,就被一个带着檀香气的怀抱紧紧拥住了。女孩躲在他怀里,方才一往无前的冲劲烟消云散,开始微微发起抖来。
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……”
耳边尽是宋襄魔怔似的低语,付道缘不明缘故,却还是用空着的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紧绷的后背,再后来那手轻轻落下,就没再抬起来。他乍着胆子将半个拥抱拼合完整,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,受宠若惊到惶恐。
“小心剪刀,别划伤了。”他将剪刀举得离宋襄远远的,出声提醒。
宋襄这才缓过神,离开他的怀抱,拭了下眼角,破涕为笑道:“你在干什么?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和花草过不去!”
付道缘蹲下将剪刀放在地上,开始一根一根去捡散落满地的枸骨枝,刚才他太惊讶,将手中剪好的枝条都吓掉了。他仰起脸,不无委屈道:“我没干什么坏事啊!就是那天看见你花瓶里的柳条枯了嘛,我就想既然你不爱搭理我了,那我就勤快点,剪一些好看的枸骨枝给你送去。”
说着就将手中那一把递过去,星星般的叶子间,果珠鲜红可爱,像一捧盛放的花束,却平添了几分不俗的心思。
宋襄双手接过来,无奈道:“谁不爱搭理你了?”
“诶?”付道缘从怀中摸出那块白玉坠道,“这不是……”
向来神情淡漠的宋襄却将眉梢轻挑,夺过玉兔和枸骨枝一起握在手里,回身信步便走,反驳道:“才不是。”长发起落间,竟能看出几分调皮意味。
付道缘得了便宜,忙不迭地捎上剪刀,狗腿跟上。见宋襄又上了马,他索性两手扯住缰绳,做出一副无助的嘴脸哀求道:“仙姑留步,行行好带我一起回去吧?”
宋襄越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,越觉自己方才白着急了,冷哼一声:“不带。”却也没有甩掉他,独自策马而去。
于是付道缘的赖皮变本加厉,竟高高举起两只手给她看,拉长声道:“我受伤了,你忍心见死不救吗?”
这话正戳在宋襄心上,刚想喝止他的晦气话,却见那瘦长透骨的手上当真有一抹鲜艳的血迹,与手的素白格格不入。
“方才被你吓了一跳的时候,叶子把我手都割破啦,可疼了呢!”
撒娇精仍在为了博取同情,无所不用其极。宋襄却将视线凝在那小小的伤口上,忍俊不禁,不由得仰头大笑。
因果玄妙,卦象诚不我欺,原来这就是付道缘命中的“血光之灾”。
“你这个人有没有点悲悯之心啊,还道家弟子呢!这么幸灾乐祸的吗?”付道缘蒙在鼓里,站在马下直跳脚。
宋襄抿起唇边笑意,对他伸出一只手道:“少废话,上马!”
小剧场
作为一个已婚少男,付道缘没什么不良爱好,就是喜欢喝点小酒,和老团队的员工们吹吹牛,讲讲他这么多年来的辉煌战绩。
可员工们也不愧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,围在酒桌旁,个个迷离着双眼,把那些滔滔壮言都当耳边风,偏生对老大的情史最为感兴趣。
“付哥,给兄弟们讲讲,你是怎么让嫂子心甘情愿嫁给你的?”
付道缘把酒对苍天,大着舌头道:“这可不能告诉你们……要是让你们知道,是你们嫂子她被我迷得神魂颠倒,宁愿还俗也非得和我在一起,那不是……不是太不低调了吗?我可不能说……”
小弟们纷纷惊异,碰杯庆贺,感叹付哥果然威武。
付道缘被吹捧得面红耳热,走着蛇形路线迂回到家里,找准自家大门抬手刚要敲,就被一双手拉了进去。五娘拽着他,窝在门内的阴影里,小声提醒道:“小缘你可当心着点,你媳妇正等着你呢!”
付道缘一想到妻子那双霜雪永不消融的眼,就原地打了个寒战,醉意消了大半。
拐过长廊,还没走几步,门扇一开,这回却是被三双手一齐拖进去。
“啧,一身的酒气。”几位姨娘利落地脱下他身上的袍衫,瞬间帮他换上洁净无味的新衣。五娘还不忘取出香粉,在他头顶抖了抖,熏得他直打喷嚏。
“来,再漱漱口。”紧接着,二娘端着茶杯凑上来。
那边四娘压低声音,对着他耳边叮嘱道:“待会儿你媳妇要是问起,就说你今日去帮四娘买脂粉回来晚了,我们对好话,可千万别说岔了。否则你啊,怕是又要惨喽!”
付道缘一一记下,跨过门槛时,自认脚步已经相当平稳。他头脑清醒,反应敏锐,确信自己这次定会化险为夷,却还是在正堂看见妻子时软了脚。
宋襄一身素衣,缓缓转过身来,怀中抱了把剑,走到丈夫面前,上下打量了番,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:“换过衣服了?消息挺灵通的嘛。”
“没有没有……”付道缘连环否认。
“这次又是帮哪个姨娘买香粉,口供都串通好了?”她语调奇平无比,问出的问题,却个个让人心惊。
“阿襄你听我解释……”他伸手去拉宋襄的衣袖,又想故技重施。
人家却压根不理他,将袖一扫,抛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:“喝酒的钱是哪来的?”
付道缘:“没喝……”
宋襄:“嗯?”
付道缘抠着指尖:“就一点点。”
宋襄:“你自己交代,还是我来找?”
付道缘支吾道:“呃,这个真要说,也不是完全没有……”
宋襄不和他废话了,“嚓”地将剑出鞘,置于桌案左边,右手拿出一个筹子,开始布卦演算。
夜半时分,付道缘生无可恋地捧着比脸还干净的钱袋,长跪于静室老君像前,虔诚地念念有词:“老君爷爷,我不想她心归红尘了,求你让我家阿襄继续不食人间烟火下去吧。卦签一出,真是半文私房钱也藏不住呀!娶个道姑不可怕,就怕道姑会算卦……”
棠棣书有载:
付道缘,万年县人士,太和五年入学,生性散漫,为官场所不容。落榜后携家小隐居山林,建奇智庄。江湖传言,世间无奇智庄不知之事,据说山庄眼线遍布全天下,庄内藏有档案万卷,戒备森严,与各界均秘密往来。
付道缘临终前,下令将山庄付之一炬,用意不明,有人称是担忧档案为邪佞所得,贻害无穷;也有人认为,付庄主生性喜闹,焚烧书册万卷,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陪葬,聊解黄泉寂寞。
作者注:玄微道长对宋襄说的古语选自张衡《灵宪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