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苏少卿(下)
前情请看《太和棠棣书之苏少卿(上)》
拾
“多谢谢公子送我一程。”
苏少卿跳下车,对车上的谢清眠拱手道谢。谢清眠一手撩起车帘,正微笑着目送他,他的腰间悬着独山双鱼佩,价值连城,但以谢家的家资来说,不过是九牛一毛。
而比不菲家资更闪耀的,是谢清眠的品格与才情,苏少卿由衷地敬佩他。
他想,若他是谢清眠,也会选择去做些名垂青史的善事吧。毕竟他人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,不像他,注定是浊世中人了。
刚跨进大理寺的大门,就看见曹主簿迎面招呼过来,向他高声道:“寺卿大人去襄州查案,说是要带上你呢,还不抓紧收拾一下?”
“带我?”他摸不着头脑,刚还纠结着二经会不会再考砸,转眼就掉下这么大个惊喜,着实令他有点应接不暇,“为什么是带我啊?”
“问那么多呢。”曹主簿不耐烦道,“还能屈着你不成?快去和家里说一声,今晚就启程,别迟了啊。”说罢还拍了拍他腰身笑道,“好好干。”
苏少卿受宠若惊,作了两揖,便“嗷”的一声窜出去找娘了,只觉心脏都抻了一下子。
他忽然发现,当浊世中人其实也挺快活的。
拾壹
苏少卿与卢桢共乘一车,连夜出了长安,直奔襄州而去。
京官出行,即便卢桢不行铺张,排场也难免壮观。苏少卿耳闻轮声辘辘,掀开窗帘往外看,马车周围的护卫皆披坚执锐,高举火把,威武地向前行进着。
“真神气啊。”他瘫坐在座位上,打从心里感叹道,再分神去瞥对面人,只见卢桢仍纹丝不动地端坐着,正闭目养神。
想来这人也是难得,分明身处权名污浊地,却硬生生拔出几分仙风道骨来,一身圆领官服被他穿得仿佛青衣鹤氅。
就着窗外的火光,苏少卿托起下巴,巴望着官服上的绣纹,思索道:“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这身呢?到那天我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
思绪渐渐模糊,不知何时他已靠着车厢睡了过去,再醒来时是卢桢唤他下车,掀开帘子,天已经大亮了。
“大人,我们到襄州了吗?”日光刺眼,他挡着头顶打了个哈欠道。
未等卢桢回答,就听见马车下一声尖利的叫唤:“下官襄州南漳县县令恭候卢寺卿大驾!”
苏少卿本来一只鞋都已经伸出去了,惊得又退了回来,只见车下密压压跪了满地的人,为首的正是那位八品县令。
他这一介太学生员,此时被拜得难免心虚,但心虚之余又跳出几分隐然的雀跃。故而他抿抿嘴角,向对面卢桢一伸手道:“大人您先请吧。”
卢桢下了马车,眼见着渡口处停有泊船,又听南漳县令跪着道:“渡过了这条河,就到了鄙县地界了。”
“县令不必行此大礼。”他扶起县令,其余的随从也跟着纷纷站起,“远道迎接,有劳了。”
“不敢,不敢。”县令憨笑道,“寺卿是来为鄙县县民伸冤,下官作为一方父母,理当如此。”
卢桢无意与他寒暄,正要上船,却听县令弱弱地问了一句:“同来的这位是……”
“苏少卿。”他答罢,就迈步上了甲板。
之后苏少卿就被县令拉着,近乎是诚惶诚恐地,夸了一路的年轻有为。
拾贰
一直到被迎进县衙,苏少卿都在思考,该如何同县令大人解释自己并非官居四品少卿,只是爹娘起名时急功近利了些。
但鉴于县令一张巧嘴奉承得他很开心,他又开始觉得,不解释也无碍。
他紧跟在卢桢身后,一径进了公堂暖阁。举头便见明镜高悬匾额并柱上楹联一对,匾下三尺法桌置于高台之上,背靠阔幅海水朝日屏风,桌后有太师椅一把,左令箭右抚尺,另有肃静回避牌伫于两侧,庄严得令人倒吸口凉气。
县衙不大,倒也不寒酸,其间雕梁画栋,花厅后园五脏俱全,苏少卿猫在卢桢后面扫了一圈,只觉得这县令的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舒坦。
往日里他身在京中,从未把地方县衙放在眼里,今日到此一看才明白,原来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膏脂油水,比起天子脚下万事从简,小县衙则更散出一番不加掩饰的鱼肉香气。
他鼻端一嗅,不对,是真的有滚滚的鱼肉香气飘来。
只见县令兜了半圈,走上前来,笑盈盈地躬身道:“两位大人路途遥远,想必都已饿了吧?下官特在花厅略备薄酒,还请先稍作歇息,再办案也不迟。”
苏少卿自然是非常同意,抬头却见卢桢冷着张脸道:“不必了,请苦主过堂吧。”
说着略拎起官袍,坐上主审位,县令陪候,两排衙役列班。
不多时,就见衙役带着一农妇磕绊着进了公堂。那农妇披头散发,三分像人七分像鬼,半掩在袖下的手显然是受过枷刑,扭曲得好似一条条虫,看得帷幕后的苏少卿脑后发麻——他身无官职,无法坐堂,正捧着块掉渣的糕饼垫肚子。
只见她面容憔悴如霜打,跪下便开始哭诉她合家的冤情。过程大抵与卷宗上读过的类似,所谓日头底下无新事,但经她亲口讲来,却又大不相同了。
她没读过书,十几岁便嫁了人,加之悲愤过度,诉起冤情来非但不冷峻客观,简直颠三倒四。
她甚至讲起了她那被摔死的娃娃是多么幼小可爱,他的脚趾圆圆的,小小的,还有点泛红。他很聪明,想要奶时就张开手臂“啊啊”地叫她,吐着泡泡的小嘴露出颗还没完全长出来的乳牙……
卢桢一直认真听着,从繁杂混乱的话语中试图剖析出丝缕真相。而苏少卿则把最后一口糕饼塞进嘴里,擦嘴的时候,一滴眼泪啪地砸在手背上。
他怔怔地看着那滴泪,自认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,他只是觉得女人哭得太难听,那样糟糕的嗓子号啕起来,简直就是在拿锉刀磨人的耳朵。
他只是觉得心肝被牵扯着痛,那种含冤抱屈的痛苦像会传染般,仿佛那些耸人听闻的惨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像极了他的母亲。
拾叁
他以为自己早已忘怀了,儿时母亲抱着他,为父亲奔走伸冤时的场景。
眼看着进了腊月,没几天就过年了,他将小小的下巴枕在母亲肩上,只觉后退的视野也随着母亲的脚步颠簸起来。
这个新春,母亲没有做新衣裳给他,他有点难过。但也知道家里的钱都送出去了,用红布分包成一兜兜的,塞给了不认识的叔叔们。
母亲将他放在衙门口的台阶旁,自己搓了搓手,再次拿起了鸣冤鼓的鼓槌。
他赶忙熟练地堵上耳朵,本想找个地面坐下,伸手一摸,却只觉哪里都是透骨的冰凉,他将冻得通红的小手抄进袖子里,抱怀等着。仿佛母亲击完这一通鼓,父亲就会从紧闭的大门中走出来了。
出来的不是父亲,而是几个高大的官差,他们呵斥母亲不要再敲了,样子凶狠极了。母亲两条腿像被挖去膝盖骨似的,登时就重重跪在地上,不住地朝他们磕头,哭诉着自家丈夫的冤情,而那几个差人只是一味地将她往外赶。
小孩子的眼睛是清明的,他在那些人的眼睛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同情。
于是他跑上去,想要扶起哭号到失声的母亲,却反被一把扯得也跪在门口。母亲按着他的后颈就往地上磕,嘴里念着:“你也求,儿啊,你也求……”
母亲手底下有分寸,头点在地上也并没有多疼。但他忽然产生了强烈不适,拼了命地想昂起头,仿佛再撅着屁股,胸膛里那口气就要憋死他。
可母亲不许,哪怕他像一头将被屠戮的猪崽子般,嘶声号闹起来,母亲有力的手也始终按在他脖颈上。令他只得久久地趴在差人们的皂靴前,骨血里浸透了屈辱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红着两眼,从地下抬起头来,第一眼看到的,便是差人们五官里沁出的笑意。母亲见诉冤不成,用颤抖的胳膊揽住他,想抱他先离开,等明日再来。
他却推开母亲,上前抱住一个官差的大腿,狠狠咬了一口。任冬季衣物厚,那差人还是痛叫了声,飞起一脚把他从七八级的台阶上踹下去。
记忆到此为止,苏少卿抬手摸了摸发下额角那块陈年老疤,母亲的哭声与堂下妇人的哭声响彻耳边,难以分辨。
“爹爹什么都没有做错,为什么要砍头呢?”
母亲只摇头,始终没有给过他答案,于是他理出了一条弱肉强食的规则,来说服自己。他将这番道理梳理得条条分明,甚至能梗着脖子同任何想感化他的人辩上一番。
但此刻事到临头,他还是下意识地就站到了弱者这一边。
他真是恨透了这样的自己。
拾肆
傍晚时分,苏少卿开始庆幸自己还没吃过什么好的,因为卢桢带着他爬上山头,发棺掘尸去了。
一片青山外,太阳眼看着就要坠下去,临了抛洒出半天的霞光,璀璨非常。而背阴一面,则阳气冷落,呈现出满眼漠漠幽紫,逐渐陷于夜色了。
苏少卿站在一群赤膊的挖坟壮士中,只觉暮风凉得厉害,吹得他通体发寒。
挖人祖坟这事他别说没干过,就是见也未曾见过。此刻看着他们一锹一锹地往下锄,漆黑地皮掀开,黄土翻扬,他心里咚咚打起鼓来,总觉得眨眼间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拖着长发爬上来。
同样不安的还有县令,他圆滚滚的身子就没闲过,满山坡乱转,隔一会儿就跑到卢桢身边,满脸难色地问道:“大人,真的要挖啊?这……都埋了那么长时间,铁定烂得啥都不剩了,何苦再扰得阴魂不宁呢?”
卢桢并不理他,只黑着张脸看棺盖逐渐露出土面,五口隐藏秘密的棺材先后重现于世。其中还有一口极小的薄皮棺材,想必盛的就是那具不幸夭折婴孩的尸身。
“大人,启棺吗?”领头的壮士站在坟坑里,满头是汗地喝问了一声。
卢桢轻轻点了点头,就见八枚漆黑的钢钉逐一从棺材边上被撬起。县令诸人和苏少卿不约而同地闭上双眼,双手合十念起了佛经,不同的是,当所有人都睁开眼时,只有苏少卿把双手展开,覆在了双眼前。
他害怕。
这样遮了许久,他是越摸黑就越胆怯,耳闻着叮叮当当乱响,像是在凿棺,又像在碎骨。他浑身发麻地跺了跺脚,什么吓人的都浮现到眼前了。
怕什么就来什么,正当这节骨眼,他忽觉一只手带着风,拍上了肩头,瘆得他向天一蹿,差点没尿出来。
“小苏,你过来看看。”那只手把他一径拖到棺材旁。
“不了,大人,我又不懂……”他几乎带着哭腔,徒劳挣扎着,一张嘴,尸臭却已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口鼻。
万般无奈之下,他将捂紧双眼的手微微往下挪出一道小缝。
拾伍
“真的不吃点东西吗?夜可还长着。”
苏少卿紧摇头,从门口凳子上站起来,回屋倒了杯茶给自己喝,洗洗肠胃。
吓!还是苦的。
他以手捋脸,满脸怨色地望向桌后写字的卢桢,发现这人的良心其实很坏,挖人祖坟,挫骨扬灰,他都坏冒烟了。
看过那具朽烂的婴孩尸骨后,苏少卿从山坡吐到了山脚,又从山脚吐到了驿馆,呕得胆汁狂溢,哪还吃得下什么东西?
“大人您就欺负我吧。”他转到卢桢身边,忿忿道,“我现在看什么都感觉它长绿毛!”
“要想留在大理寺,以后多得是机会见识这些,怕了?”卢桢在灯下写着什么,薄唇抿着,却不是笑。
“您少激我。”他看见一旁砚台快干了,就动手慢慢研起墨来,“我以后才不干这些劳心劳力的活。”
忽然,卢桢停下笔,剧烈地咳嗽起来,仿佛哪一处气没有走对,直咳得满脸通红,额角青筋暴起才罢休。
苏少卿赶忙帮他顺气,又取了茶水来,看着他喝下,呼吸渐归于常,心想着说句话至于气成这样吗?又听他那咳嗽不像是呛的,反倒似痼疾一般。
“这次的案子是不是特别难啊?”他觉得也得适当关心卢桢一下,便顺口打听道。
“不难。”卢桢重新提笔,将方才写误的字涂去,清嗓道,“正是因为不难,才难办。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苏少卿一头雾水。
“苦主神志清醒,证词合理,尸体已下葬多时,仍能清楚地辨明伤痕,推出作案手法。只要用心查证,这桩案子的真凶并不难找出。”卢桢沉吟道,“那么它怎么会始终误判空悬,直到几经周折,又被递上了大理寺?”
苏少卿不是笨人,经卢桢这么一点拨,他仔细想了想,只觉后背阵阵发凉:“您是说……并非不好断,而是不能断。”
他就想不对劲嘛,为何白天在公堂上,被状告的人家毫无惧色。即便他们不曾杀人,面对京官严审,至少也该心存敬畏,而他们的表现明显是坦然太过。
苏少卿攥紧了十指,手心全是冷汗,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诫他,这件事他们不能管。一旦管了他们必将惹祸上身,这辈子都甩不脱。
可卢桢却面色镇定,笔挺如一根劲竹,依旧从容书写着,连笔画都不曾乱上半分。
拾陆
卢桢整日在县衙里办案,苏少卿帮不上忙,便到当地逛了一圈。
差人们都以为他是京中来的大官,对他百般呵护,带着他从城南到城北逛了个遍。所至处行人让路,店铺恭迎,好不逍遥,就连之前的晦气都暂时驱散了。
带着这股欢快劲,苏少卿顺着县衙的环湖曲廊蹦跳地往回走。将转弯时,却与来人撞了个当头,几乎被撞得栽了个大跟头。
“没长眼啊你!”撞人者身后的下人抢先道。
苏少卿两眼圆睁,气不打一处来。好哇,小爷还没开口骂人呢,你一个撞人的倒猖狂。
刚要出言回击,却瞧着那主人有几分面熟,他猛地想起来,这人不就是那被告杀害一家五口的秦员外吗?苏少卿没有卢桢那一身正气傍身,看他有几分瘆得慌,刚想绕了过去,却被一把拦下了。
秦员外面露笑容,向他作揖赔了个不是,他年纪其实并不大,连胡子都只有唇上唇下各黑黝黝一撮,仪表堂堂。联想到被残害了全家的女人,反而活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苏少卿打心里觉得真是讽刺。
“这位小大人,可否有空去秦某家中坐坐?秦某定当好生款待。”秦员外道。
苏少卿皮笑肉不笑:“没空。”龙潭虎穴,他可不想找死。
那秦员外似乎笃定了他在卢桢那儿说话管用,又拦道:“不赏脸也无妨。”
下人收到递过来的眼神,将手中的提筐送到苏少卿手里:“一点小点心,不成敬意。”
蓝布罩子微微揭开,一个个浑圆好似窝窝头,他可从没见过这么澄黄发亮,又沉甸甸的窝头。
“这……”苏少卿唇角微微掀起,“这些小点心,在京城也足够起座高楼了吧?”
秦员外诺诺应着,五官就快要沁出笑意来,那笑意里的不屑让他感到分外熟悉。
他望望曲廊尽头,明知故问:“这是刚从卢大人那儿出来吧?”又掂量着手中的提筐,蹙眉朗声问道,“卢大人不要,塞给我就觉得我会要?员外你这是瞧不起我啊。”
他哈哈大笑起来,只觉通体舒畅,兴致都飞扬起来,他倾身揪了揪秦员外的小胡子道:“苏某再没出息,也不吃剩饭,怕坏了肚子。”说着手一扬,“员外也不要吃了,这点心太脏,喂鱼喽!”
“扑通”一声,湖中水花飞溅,秦员外眼看着沉甸甸一篮金饼打了水漂,是真“打了水漂”啊,恨不能亲身下水去捞上来,可又不得放肆。
苏少卿洋洋而去,他并非多么清正廉洁,只是少年意气冲头,反正那金子也轮不到他收,不如扔得痛快。不仅如此,光掷金这一件事,就够他吹一辈子的。
大摇大摆踏进门槛,他开口便是:“那畜生什么来头?还真阔气。”
垂帘后,卢桢倚桌而坐,难得冲他笑了笑,以目示意满屋团团转的县令,不紧不慢道:“你问他吧。”
只见县令面如菜色,显然方才已经费过太多口舌,提起此事张口就来,矮胖身躯扭到他面前道:“少卿大人,您可劝劝寺卿他老人家吧!下官自然不是有心包庇谁,只是这秦家来头太大,你我都招惹不起啊!”
苏少卿锋芒未过,哼哼道:“不怕不怕,你县令得罪不起,不代表我大理寺得罪不起,秦……”他脑筋一转,“不过是个姓秦的富户,普天之下除了秦太师他老人家我们不敢动,其余的我大理寺哪个放在眼里?”
县令静止了,并非完全静止,嘴角可见地抽了抽。
苏少卿干笑了两声:“不会真的是秦……”
“少卿大人明察。”县令一拱手,心悦诚服道,“这秦员外正是秦太师亲弟之子,也就是秦太师的亲侄子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扯了他的胡子。”苏少卿原地蹲下抱住了头,把方才发生的事回放了遍,“我还把他的金子扔进了湖里……”
他站起身,一头扎进了卢桢怀里,抱住他的腰涕泗横流:“大人,我没有仕途可言了……我将来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卢桢用手慈爱地搓着他的头毛,宽慰道:“傻孩子,不怕,天塌了还有我老人家顶着。”
拾柒
“你们是没看到,当时大人夹起那块腐骨,就在鼻端那么一晃……”
苏少卿一脚踏着石阶,一手挥舞比画着,双目炯炯,好似站在戏台上般,绘声绘色地为大理寺诸人讲述着在南漳县的见闻。
他所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,卢桢当街斩了秦员外,为苦主洗清了冤情。回京后秦太师虽然心疼,但人家到底是大人物,掉了几滴眼泪后便再无怨言,还上表称颂了卢桢的清正,连带随行的他都小小地出了回名。
“我说什么来着?你之前还不信。”小书童坐在檐下嘿嘿笑着,“现在不也对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?”
“我佩服他?”苏少卿一挑眉道,“诚然,他是有一点本事,可就是脑子不够灵光,到现在都穷官一个。论起做官的学问,他怕是还要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师父呢!”
“谁叫谁师父啊?”
他背后倏地一凉,随即便满脸谄笑地跟上路过的卢桢。连滚带爬,就差抱上人家大腿了,一声声“师父”叫得小书童直吐舌头。
“我说过,不收徒弟。”卢桢在案后坐好,翻开公文。
“不收就不收嘛。”苏少卿垂头丧气地趴在桌边,“只要您……您把办案的秘籍传授给我,我就对您感激不尽。”
“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?”卢桢两眼一眯,“今年二经又没考过吧?有你这样一个徒弟,只怕本寺卿的脸都要被你丢光。”
苏少卿喷了口气,爬出好远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嘀咕道:“小气鬼!不给就算了,还恶意中伤我,我怎么那么可怜呢……”
他抱膝哀怨道:“这个也不收,那个也不教,你那些本事还能带进棺材里不成?”
“我诚心诚意想学,就教教我能怎么样嘛……”
卢桢只觉两只耳朵都要被他磨出茧子,摇了摇头,展颜笑出声来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苏少卿等了整整一年。就在他二经考试终于通过那天,刚回到家中,便收到了一本书册,封皮上赫然写着:“大理寺卿办案秘籍”几个大字。
他抱着娘亲,一蹦三尺高,雀跃欢呼道:“卢桢收我了!他愿意教我了!”
捂着心口翻开书册,开篇那页工工整整写着一席话,笔锋凌厉,铁画银钩。
“昔日今上擢我为大理寺卿时,曾布下圣训:历代大理之卿,由其处心公正,议法平恕,狱以无冤,故流芳后世。今命尔为大理寺卿,当推情定法,毋为深文,务求明允,使刑必当罪。庶几可方古人,不负命也。今尔传吾之衣钵,须当切记,切记。”
他咽了咽口水,用发红的指尖满心庄严地翻到下一页。
空的。
再往后翻,整本全是空的。
白纸订装,干干净净。
此时如果有谁碰巧走进这条街,就会听到这间小屋里传来冲天的怒吼:“娘你放开我!我要去大理寺!卢桢那个老不修诓我太甚!奶奶的是可忍,孰不可忍!”
拾捌
第二天,大理寺中并没出现苏少卿撒泼的场景,因为他一大早就跟随卢桢外出办案去了。
近些日子以来,卢桢每次有公务,总是带着他,他也熟能生巧,打起下手来比正式官员都得力。看一眼死尸就呕吐的事情,早已经翻过篇去,如今的他哪怕前一刻刚和死尸贴过脸,转身就能抱着饭碗大吃大嚼。
忙碌的日子里,回到家已经是深夜。他轻手轻脚地点起油灯,将今日办案学到的东西,一笔一画誊写在卢桢那本空白书册上,以防过几天就忘记,不知不觉也攒出了小半本。
吹灯上榻,他打了个哈欠,刚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。桌案上那本书册最后一页还是有内容的,乃是卢桢亲笔题写,只简简单单十四个字:“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。”
他想他现在懂了。
往日里做梦都盼不到的事,半年后的这天竟送上门来,苏少卿着实有几分受宠若惊。那庞大人在朝中也是赫赫有名的,想不到竟亲自挖墙脚,硬是打起了他这个小小学徒的主意。
“庞大人想拉你去刑部做官?”书童蹲在门口,嘴巴张得老大,“这是好事啊!能做刑部的正式官员,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了!”
“那是我才华出众!”他高声反驳道,还不忘补充一句,“庞大人说我什么时候愿意去,位置都给我准备着,当真像做梦一样。”
“那还犹豫什么?”书童都替他摩拳擦掌。
可到了这种时候,他却变得犹豫不决起来,咬咬唇边道:“我也不是一定要去,如果可能,我还是想留在大理寺。不然……不然卢桢怎么办?少了我这员得力干将,他恐怕要什么都做不成。”
他探头望望屋内,隐约觉着卢桢这几日有些怪怪的,整日埋头在案牍间,偶然出门也是行色匆匆,好像在办什么极要紧的事。他想这种时候自己如果留下来,最起码也能帮上他一点忙。
拾玖
“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?”苏少卿双肘靠在案边,气闷道,“你再这样不理我,我要去刑部啦。”
经过几天的观察,他算是看出来了,卢桢定是有事在瞒他,这些日子也对他爱理不理的。他心头有几分不平衡,想着我特地满心赤诚地为你留下来,你却连敷衍我一下都不肯了?
想不到卢桢头都没抬,翻了一页书道:“想走就走吧。”
苏少卿刚刚只是赌气,不带当真的。听他这话一出口,浑身热血顿时凉了个透,眼泪差点没掉下来。他把案上文书用力一掼,张了张嘴,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,只觉满腔好意全喂了狗。
门外屋檐上,沉积的雨水滴落石阶,古井般的大理寺一如既往的寂静。两人一坐一站,却不复往日的默契。
对于苏少卿的愤怒,卢桢不为所动,思虑许久,他才将手中翻阅的书卷递给对方,平静道:“如果你看完还愿意留下来,我也不会赶你。”
苏少卿眨了眨眼,眼皮热烫。他将书卷上的文字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,再抬眼时,心绪已然翻覆。
“卢桢,你疯了吗?”并非他言语粗俗,实是脑中只有这几个字。
“你要查赈济粮贪污案?”跨过几案走到卢桢面前,他的脚步都是虚晃的,“你是头一年为官吗?你不知道这种事碰不得吗?”
卢桢攥着笔,默然不语,神色却无半分动摇。
苏少卿自少时就混迹官场中,连他都知道,卢桢查多少冤假错案都无妨,有朝廷给他做后盾,尽可以荡恶锄奸;可救济粮这种事是能查的吗?这其中涉及到多少权倾朝野的高官,三品以上,各地郡守,哪个敢说自己完全干净?
他慢慢在案前跪下来,双手撑在卢桢的桌案上,倾身道:“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,大人,你斩不完的,他们还会凶狠千百倍地反过来杀你,知道吗?”
苏少卿已经不恼怒了,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慌。他总觉得卢桢是真不明白,于是字斟句酌地耐心讲给他听,希望能劝住他,不要固执了。
“黄河水灾死了多少人,你知道吗?”卢桢眼珠轻转,隐然可见水光,“其中有多少人是活活饿死的,你知道吗?”
苏少卿大口喘着气,一味地摇头。
“卖儿鬻女人相食,这是太平盛世,天子脚下啊!满朝文武都瞎了聋了吗?那么多救济钱粮都进了谁的口袋?不闻不问不查,放任贪污,这个缺口会越来越大的,孩子。”
他眉头紧紧皱起,“我卢桢白衣出身,一死何足惜?倘若能查清此案,带上几个首恶上路,虽死无憾。”
苏少卿站起身来,广袖垂下,整个人晃晃荡荡地不住摇头,他切齿道:“不对,他们都是贪官,无论多少个,都值不上你一条命。”
“小苏……”
他恶狠狠地打断道:“大人!你怎么就不懂得自保呢?只有保住了你自己,你才有可能去洗雪更多的冤案,你明不明白!”
这天他们大吵了一场,都无法说服彼此,于是只得各奔东西。
苏少卿去了刑部,而卢桢则不反顾地一头扎进了粮案里,一查就是整整三年。
贰拾
苏少卿刚从宫中回来,还未及换下官袍,便迎面遇上了庞尚书。他赶忙避身让路,恭敬施礼,庞尚书却像等候已久似的,急火火地一把将他拉进了堂中。
“你最近可是节节高升,圣上很看重你啊。”
两人隔桌而坐,茶水端上。幽幽茗香中,年近知命的庞尚书面相和善,身子骨也还硬朗,眼角眉梢间流露的尽是对他的赏识。
“全赖大人提携。”苏少卿抬手微笑,谦逊合度。
庞尚书摆摆手,道:“三年前我就瞧出你这孩子不简单哪,当时你还在大理寺,稚气未脱,可没有现在这么稳重。”
苏少卿端着茶杯,抿了口茶,垂眼间似有怅惘,开口却是:“下官早已记不得了。”
庞尚书本想说的话都卡在喉间,咽不下吐不得,虎口在太师椅把手上摩挲了半晌,还是没忍住侧身问了苏少卿一句:“他回京了,你可知晓?”
苏少卿呼吸骤停,须臾吹着杯中浮叶,平静道:“不知。”
庞尚书接着道:“他近况似乎很不好,朝中的局势你也了解,以秦太师为首的几位都在全力打压他,我担心他就要撑不住了。”
滚烫的茶水冲入喉中,烈得像酒,汹涌着冲进他心里。心头一鼓噪起来,眉眼就麻木了,衬得他整个人犹如泥塑木刻般冰冷无活气。
庞尚书看他这样子,不禁拍了拍他的手臂,叹息道:“怎么说也是故人一场,有空去看看他吧。”
苏少卿这才蓦地活了过来,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,他放稳茶杯,抬手一咳道:“大人说笑了。”
“他如今腹背受敌,晚辈避之犹恐不及,哪还敢与他来往?”他听见自己这般讲,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。
“你这孩子。”
庞尚书一甩袍袖,终于无话可说。
傍晚回府路上,他坐在轿中,透过窗,正能看到大理寺高耸的外墙,青砖古旧,暗生苔藓。上学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往这里跑,可自那天后,他再没踏进过这扇大门。
岁月无声,转眼已是一千多个朝夕。
他令人停轿,吩咐了句:“我晚一点回去,让老夫人先用饭吧,不用等我。”便跳下轿子,独自顺着墙根走去了。
他并不是想进大理寺,否则就该让人把轿子停在大门口。这一整天他脑子里都混混沌沌的,此时多半只是想独自走走,清醒一下。
直到在外墙转角处遇到卢桢本人之前,他都是这么想的。
绯色霞光染了漫天,却映不到高墙的阴影中来。卢桢的身影一半在明,一半在暗,那身单薄青衣仿佛是苔藓味的,扑在鼻端,依旧是古尸般森森的凉意。
苏少卿自己不走,也桩子似的拦着不让面前人走,怔怔盯着凝望了许久,他才开口低哑道:“你老了。”
过去两人虽常用“老人家”打趣,但四十不到的卢桢到底是年轻的。他两鬓黧黑,虽然瘦,却将一身袍衫穿得很挺拔利落,绝不是如今这般竹竿挑起的模样,而他的白发,也未免太多太刺眼了。
听说书童去年就回乡了,那他身边就连个照料起居的人都没有了。
卢桢点点头,而苏少卿进了一步,没着没落地抬起了手。
“病了?”
卢桢又是只点头,不说话。
他面色蜡黄,病得很厉害,一开口肺腑里就会传来“呼哧呼哧”的低喘。
苏少卿只觉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,脱口而出的话嘶哑暴躁得反常:“何苦!”
这些年对方走了多少地方,其实他心里都有数,不管如何抗拒,消息总是会传进他耳朵里。卢桢留在京中时,他担心朝中出事,他会被人暗算,一旦出了京城,他就更加害怕。
如今他官袍加身,出入朝廷,对那群狼虫虎豹了解得愈发透彻,便愈发觉得卢桢斗不过那些杀人吮血的阴谋家。他看着对面这条老人干儿,多想说句“别查了,早早告老还乡吧,我给你养老”。
可卢桢又怎么会同意呢?
“众生皆苦。”
听,他还是这副一成不变的死样子。
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,他发现卢桢的腿有点跛,背影孑孓。
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,自己都没有正式叫过他一声“师父”。而卢桢蹒跚着脚步渐行渐远,等他缓过神时,已经看不到了。
贰拾壹
苏少卿折起信纸,在灯火上慢慢烧光了,方才冷笑了声,对府中下人耳语了几句。不多时,下人便提了两只绑得结实的甲鱼回来了。
等候回复的差人一愣,不仅手中提着的厚礼没送出去,还被迫接过了两只水淋淋的活物,一时无措得汗都要淌下来。
“送的东西怎么来,就怎么提回去。”他接过帕子,擦了擦手,笑眯眯道,“告诉你家主子,他若再想送我吃官司,我就请他吃鳖。”
看着那差人两股战战地出了府,他这才松了一口气。其实他自己也并没有变,一样地慕权爱富贵,却从不喜欢欠人东西。
“你当我不明白你那点心思?你是怕哪日卢大人当真不测,你置身在外,至少刑部这一环还出得上力,对不对?”
庞尚书这样想他,对也不对,说中了一半。
他的确是如此考虑,但并不代表他完全认同卢桢的做法,那场大吵大闹也是出于真心。他想要报答恩师,但为官之道上,两人始终有隔阂。
卢桢为国为民,扫除奸佞,但朝廷承受不住这样的大换血,权衡利弊,连皇帝都不完全站在他这一边。
到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。
赈济粮一案的几大主谋,包括秦太师,皆被处斩或流放,各郡的涉案官员惩处的也有几十人。尽管淤毒难清,奸党不可能被全部荡尽,但以一人之力来说,已经是极限了。
可卢桢他自己呢?他再也不是大理寺卿了。
或者说,他再没有能力去担当大理寺卿了。
几日前,苏少卿去了趟卢府,说是府邸,不过是个带院的小宅子,地界还有些偏。
拨开杂乱生长的野竹,踏上遍生春藓的台阶,记忆中的卢桢一向是个规矩整洁的人。这便只能说明,他实在无力打理庭院了。
叩门无人应答,苏少卿也不客气,径直推门就进了小屋。屋中昏暗,药味扑鼻,透过窗棂洒下的微光,隐约能看见床上卧着人。
他脚步轻悄地走过去,俯视着床上人,觉得那像一把骷髅罩上了皮,但眉目还是熟悉的,只是太憔悴了。
卢桢的眼睛明明那样亮,亮得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的真相,此刻却安静地闭着。他呼吸微弱,干裂的薄唇上可以看见一道道细小的血口。
苏少卿转身去厨房找水,又点着了炉灶,他是穷过的人,一切做得轻车熟路。可他翻了半天,竟找不到一只可以烧水的壶,唯有只熬药的泥壶,壶底布满药渣,苦得要命。
守在灶边烧开了水,又一直等到它晾温。苏少卿坐到床边,把人扶起来,将杯泛黄的水一点点喂给他喝。
卢桢喝光了水,朦朦胧胧地看着他,精神也清明了不少,甚至还微不可察地笑了笑:“你来了……”
“我要是不来呢?”
苏少卿有些生气了,因为摸到他裹在身上的被面格外薄。他很快带来了暖和的被褥,亲自伺候卢桢喝下了药,满心期盼着他只是因为得不到好的照顾,才如此虚弱。
但很快他发现,卢桢虽支撑困难,每日也有按时服药,且开的药也对症。
那就只能有一种解释,他的大限快来了。
贰拾贰
雨后初晴的天气,连阳光都格外干净。门前的那片竹林被苏少卿拾掇整齐了,抬眼望去,青翠欲滴,可惜卢桢卧病在床看不到。
苏少卿拖了只凳子,坐在床边给卢桢剪指甲。剪完五指,正要换另一只,却被拉住了手。
卢桢慢慢睁开了眼睛,一双细长的眼中流溢着光华璀璨的笑意,很温和,他忽然道:“在荆州的时候,我想过哪天你成亲了,我一定要给你主婚。”
苏少卿愣了一愣,想不起卢桢在荆州是什么时候,却点点头道:“好,我明天就成亲,专请您老人家给我当主婚人。”
卢桢躺在枕上,摇了摇头,嘀咕道:“来不及了。”
见他很精神,苏少卿就放下剪刀,只陪他说话。卢桢说:“你那时候是真不懂事啊,书也不好好读,成天就往我那儿跑。”
“当时岁数小嘛。”
卢桢的手僵而凉,浮出的血脉青紫。苏少卿就翻覆着给他焐着,没觉得悲伤,只感觉又能同他说上话了,心里真高兴啊。
他得意洋洋道:“对了,我回大理寺了,我现在是真的少卿了。”
“不错,不错……”卢桢一直偏头望着他,可那目光终究逐渐空茫了。
忽然,抓住他的手用力了许多,卢桢眼中多了浑浊的泪,硬撑着道:“你啊……你也见识过那么多场生死了,应该习惯了……”
听到这儿,苏少卿脸上的笑容可见地消失了,他将额头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像个任性的孩子般,过了许久才含泪哽咽道:“不,没有您的日子,我一天也习惯不了。”
春光澄明,映得一室之中暖洋洋的。他从凳子上跌下来,双膝磕在地上,温热的泪水顺着两人指缝流淌,汹涌无尽。
“没出息。”
这句话说完,卢桢便不再开口了,也不再笑,不再动,不再呼吸。
这样不知过了多久,苏少卿才放开他僵硬的手,将它轻轻掖进被子里。他弯下身,对着床上静卧着的尸身久久叩头的同时,轻轻叫了声:“师父。”
棠棣书有载:
扶风郡苏少卿,太和三年入学,初仕刑部,后历任大理寺少卿、大理寺卿。
在任期间,断案如神,曾多次弹劾权贵,为民平冤,屡次涉险;其为人智谋果敢,劲直不阿,一生尽忠职守,卒于任中,终年六十二岁,谥号忠正。
苏公峻节凌云,垂誉百年,后世妇孺犹能颂其事迹,民间多立祠庙,奉为神明。与谢清眠、方如潜并称为当朝三大贤臣。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太和棠棣书》系列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