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商少琼(下)

前情请看《太和棠棣书之商少琼(上)》

“什么?居然是他!”幼容靠在门扇上,两手掩口惊呼道。

“你小声一点。”柳京娘拉着她,一直走到屋里才低低道,“他是个书生,又戴着面具,身份怕是不好给人知道的。”

幼容梳了一对鬟髻,嫩黄夹绿的纱裙鲜亮极了,她素来是个爱俏的,此刻噘着水嘟嘟的嘴巴,更是红了脸:“姐姐真是个有福气的,有这么第一回,这辈子都不亏了。”

柳京娘没有言语,深密的睫毛压下来,广袖倚在颊边,一副思虑颇重的模样。

幼容说到兴起,眼珠一转道:“姐姐,恭喜你啊!那商公子看着就是个有信有义之人,腰包又鼓。你若是将他留住了,说不准过段时日,他就为你赎身啦!”

想到这儿,她忽然起身转了一圈,又撩帘绕床地满屋找,惊疑道:“不对啊,这还没到晌午呢,他人呢?”

“他走了。”柳京娘淡淡道。

目光瞥过衣柜,他脱下的衣衫还叠放在里边,想到他是怎样跳下楼去,又是怎样狼狈地裸奔回家的,她不禁抿唇笑了出来。

“姐姐,你怎么还笑得出啊?”幼容细腰一掐道,“算我瞎了眼,还道他是个良人!敢情他一夜风流完了,抬屁股就走,都不留下陪姐姐说说体己话。我的姐姐哟,怎么这么可怜啊!”

柳京娘将她拉回身边,止住她的胡话,一板一眼道:“你别骂他,他是想来救我的,是我诓了他,昨夜……什么都没有。”

她目光掠过桌上的酒壶酒杯,抬手对幼容耳语道:“我在酒里下了蒙汗药,做出已经成事的样子,不然妈妈哪会放得过我?谁料到竟然一大早的,把他给吓跑了。”

幼容这才松了口气,忍不住哧哧笑了,感叹道:“有什么可怕的呢?又不是姑娘家,这商公子真跟个孩子似的,改天他再来,我可得逗逗他!”

说罢她拉住京娘的胳膊,思索道:“姐姐,你说他还会来吗?”

商少琼逃走那扇窗子仍打开着,有春风过堂,吹得屋内珍珠帘声声撞响。

“来便来,不来也好。”柳京娘拢起外衫,浑不在意道。

她起初觉得这人竟是个雏儿,从身到心都稚嫩得要命,怪新鲜的。但新鲜过后也就罢了,没指望过什么。

倒是盼着他来,就算是嫖客,齐齐整整的俊秀少年,也总好过胡子拉碴的黄牙老汉;却又怕他再来,恩客要多少有多少,这人却是个不同的,情到浓时情转薄,她不愿眼睁睁看着清宵梦碎,痴情郎变成负心汉。

欢场,欢场,欢喜一场,总归如此。

拾壹

可傍晚时分,商少琼还是来了,他站在折兰阁阴面的那扇窗下,踌躇着不敢进门。

龟公已经上楼传信去了,扛着他从全城搜罗来的各种好东西,玳瑁簪子、流仙裙、八宝琉璃盏,还有一套几百枚宝珠穿成的璎珞……都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玩意。可他还是抬不起头来,回太学清醒了一番,待到冷静下来了,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失身了,那柳姑娘不也是一样的吗?

况且人家是姑娘家,自己连句话都没有,就光身子不告而别了,做的是什么畜生事啊?

想到这里他又跺了跺脚,原地一圈圈徘徊着,什么稀奇古怪想法都冒出来了。甚至想到那柳姑娘虽然出身风尘,却也是个清高烈性之人,万一再一时想不开,自己的罪过岂不万死也难赎……

忽听“咯吱”一声,楼上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户被推开了,抬头一望,他就又看见柳京娘了。

此时的京娘未施粉黛,却别有一番清丽,绿云似的长发被白玉簪绾起,形容慵懒,目光却锐利藏锋。她手中执着一封绯色的信笺,商少琼不敢上楼亲口对她说,便把歉意写了下来。

只见她死死盯着楼下人,嚓嚓几下,就将信笺撕了个粉碎,似落花般,纷纷扬扬全落在了夕阳中的商少琼脸上身上。

“柳姑娘……”

而后她一言不发地用指尖戳了戳自己,又指了指远方。正在商少琼不解之际,龟公已呼哧带喘地从楼上跑了下来,手里也拿了封信笺,是柳京娘回给他的。

他急火火地展开,纸上却只有十个字,直白地解释了她方才动作的含义。

“要么滚上来,要么滚远点。”

簪花小楷,清婉灵动,却隐锋芒。

商少琼端着信笺,又看看楼上人,两团红云浮上脸庞,他不敢上前,却又不肯走,一颗心惴惴地快要跃出胸口。

靠窗的柳京娘瞋了他一眼,拂袖而去。正当商少琼以为她再不会回来的当口,她却执着他送去的大包小裹又站回了窗前,二话不说,就挑出一样,向楼下奋力掷去。

商少琼叫了声“娘”,就一个飞扑,跑过去接;这个刚在怀里抱稳了,后头又一靛蓝绸的盒子掉下来,里面装的正是易碎的琉璃盏……

就这么方寸大的地界,商少琼兜着圈跑得满头大汗,累到后来实在招架不住,捧着那一堆盒子仰头高声道:“柳姑娘……我错了,我这就……这就上去见你,高抬贵手吧……”

于是这位原则性很强,谁也不服谁也不忿的儒林富贵花就快马加鞭,连跑带颠地第二次踏进了青楼。

“山下的女人是老虎……”裴染站在太学中,打了个大大的喷嚏,“模样还挺可爱……”

“别唱啦,都唱错段了……”溏心站在回廊里抱着包被轻轻哼唱,“瞧,把你宝贝女儿都吓哭啦!”

拾贰

商少琼坐在京娘房中,捧着茶碟,茶碟上有杯,茶杯在茶碟上震来震去。

柳京娘从衣柜中取出他的衣裤,整整齐齐地放在他身边道:“还给你啦,我又不会吃了你,至于怕成这样吗?”

商少琼点点头,又摇摇头,含糊道:“我不好意思见你啊。”说着就把脸猫到了茶杯后,仿佛那小小的杯子遮得住他似的。

起初正人君子言之凿凿,说要陪姑娘聊到天亮,结果天亮时却赤条条躺在人家床上,他脸皮该有多厚才能继续赖下去。

柳京娘眼中笑意更浓道:“不好意思?这么说,你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?”

“不……不记得。”

他的头却埋得更低了,眼睫垂着,那杯口一斜,就能把整杯茶都浇在他鼻子上。

柳京娘把茶碟从他手上接过来道:“哎,我问你,现在已经这样了,你愿意为我赎身吗?我从良给你回家做媳妇去。”

商少琼抬眼看了看她,老实讲,他还从未有过成家的念头。成家就意味着立业,有所牵绊就要收敛心性,可他还没有奔波够,他天生就是无拘无束的性子,总觉得那还太早了。

可两人现在已经有了夫妻之实,对方又是这样的美好、聪慧、善解人意,简直就找不出不好的地方,作为一个男人,他不能如此不负责任。

他还什么都没说,京娘却已会读心般地了然,她畅然一笑,拉住商少琼的胳膊道:“我同你玩笑的,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,那壶酒本来是我为别人准备的……”她用极小的声音道,“昨夜我原本是想拼了命逃走的,折兰阁戒备森严,我逃了可能就死了,但不试一试叫我怎么甘心呢?”

她望着懵住的商少琼认真道:“还好你来了。”

商少琼脑子转了个弯,马上想到:“可就算过了昨夜,往后又该怎么办呢?”

“倒也容易,按一般的规矩,你可以去找妈妈,就说想再在我这儿住两三个月,要跟我长长久久地好下去。”她两条长腿交叠在长裙下,倚桌而坐,“一来看在那钱庄的面子上;二来妈妈也盼你做个常来的主顾,定不会拂你的意。”

“拖一时算一时,这我就烧香拜佛,谢您老人家大恩了。”

说着她还真俯身颔了颔首,眼下扫出两排睫毛阴影来,领口处蝤颈洁白,锁骨明晰。

商少琼目不敢直视,忧虑道:“然后呢?你还跑?”

“不跑了。”她说,“想通了,跑不掉的。便是离了长安城,孤身一人又能去哪呢?况且就算保住了身子,抛头露面、陪酒卖笑这种事我也没少做过,姻缘是不敢想了,好活歹活过完这一生吧。”

她的话里没有自怨自艾的意思,一滴矫揉的泪也没有掉,与其说妥协,更像是一种看开。

商少琼点点头,沉声道:“好,我保你半年。”

无亲无故,萍水相逢,能出手相助到这种程度,已经算得上是义薄云天了。

可顺着那条小巷往回走时,他回首望了望那扇窗,想想那个目若秋水的女子,又觉得人的命不该这样坏,至少她配得上一段很好很好的姻缘。

拾叁

夜已过半,楼檐上一轮巨大的圆月,清亮亮地辉映着睡去的长安城。逐日的喧哗已渐渐散去,客人们各搂着心爱的姑娘钻进了暖帐,只有少数还在楼下酣醉,远远听着,连丝竹都懒了。

幼容敲打着一身的疲惫,长发披散,酒气醺醺,枕在桌边嚼蜜饯果子。而赋闲无事的柳京娘则在床头穿针引线,给商少琼做一件初夏的单衣。

“真好啊。”幼容吃了太多,有些腹痛,揉着肚子道,“这世上的真正夫妻,都没有你们这么好的。”

柳京娘捻着线扯紧了,笑问她:“好什么?”

“你少不知足啦,且不说他隔三岔五就买了东西往这儿跑,花了多少银子和心思,生怕妈妈轻慢了你。”幼容一努嘴道,“就说这份守着护着你的心,这份贴心劲儿,你都不知道,阁中多少姑娘都羡慕得眼里冒火呢!”

“你都快把他捧上天了。”京娘低头慢悠悠道,“在我心里呀,他就是个小傻子。”

“他傻?姐姐你真会说笑。”幼容咯咯地笑了好一阵,捧腹道,“听说商公子人家可是太学的学生呢。太学啊!那里的人算得上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了吧?”

这一说,又提醒了京娘的心事,她想下回可得提醒他一番,叫他少往这儿奔了,听说太学忌讳这个,影响仕途可就坏了。

心里想着,话也就从唇齿间溜了出来:“你说他本是干净剔透的一个正经学生,什么也不懂,现在却天天往这烟花之地跑。叫他家里人知道了,怕是要骂他的,我这不是把他往坏道上领吗?”

这样嘀咕着,她心里也就着了慌,针线活放下了不说,还徘徊着把后窗关紧了,仿佛这样就能把商少琼拦在外头似的。

幼容把头发都挠乱了,不解道:“姐姐你可真是个怪人,人家对你好,你像是还不乐意了。”

“你还小,不明白。”

柳京娘自小就没过到什么好日子,如今真来了个人实心实意待她好,她反倒诚惶诚恐起来。

“他陪我三个月,我又盼半年,半年过了又想一年,恨不能长长久久地永远同他在一起。”她捋捋鬓发,墨瞳映朱唇,粉饰出一种聪慧的瑰丽,“这便是起了贪心,待到他真的离开了,日子恐怕会更加难过。”

“那你就留住他,别让他离开。”幼容脆生生道。

“这就是痴话了。”她道,“我连他一天的恩情都无法偿还,又怎么敢期许一生呢?”

幼容听着也没了主意,打了个酒嗝道:“那……那你就以身相许呗。”

话刚说完,她自己就意识到了不对,寻常女子以身相许叫报恩,放在她们身上,那就叫从良了,还是欠人家的。

柳京娘苦笑了一声,手指绕过流瀑一样的长发,远山眉蹙:“说到底,他对我的情义到底是不是喜欢,我都不知道。”

拾肆

裴染发现,商少琼好像突然之间,就从大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懂事的大人了。

比如今早苏少卿风风火火地赶回来,途径过道时明显踩了他衣边一脚,他也只是把衣衫拽回来,随手拍了拍,连瞪都没多瞪对方一眼,只是若有所思地翻着手中账册。

他仿佛开始有了心事。

商少琼一下学,换了身衣裳,就鬼鬼祟祟奔着折兰阁去了。

路过漱阳街,他还特地称了两包酥花糕,京娘爱吃这个,他记得。出门时,路两旁的各家商贩都同他招呼,他就踏着声声“商老板”的热闹招揽,一路小跑过去,心头是雀跃的。

不为什么,只是一想到那个温暖的房间中,肯定有个人在等着他,就忍不住嘴角上翘。

今天看着裴染的小女儿,小家伙还没长几颗牙,就能看出模样上哪里像爹爹,哪里像娘亲,抱在怀里软乎乎暖烘烘的,是个有福气的好娃娃。

而商少琼脑中首先浮现的,就是他和京娘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?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,他是喜欢京娘的。没有惊慌,没有踌躇,只是恍然大悟。

他也想有个家了,他要给心爱的女子幸福,过去他是不懂这些的。

匆匆忙忙上了楼梯,穿过纱帐万千,花枝烂漫,路过走廊幼容叽叽喳喳的调笑,关起门来,便又剩下他和京娘两个人了。

灯光昏黄,京娘倚在贵妃榻上,读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,瞥见他进来了,就将手一指道:“天气热,我给你准备了洗澡水,在里面。”

他便点头欢喜地笑道:“是挺热的,我一路走来,满身的汗。”

轻车熟路地褪了衣衫迈进浴桶,将整个人浸在暖暖的水里,商少琼背靠屏风,脸庞熏出几分舒坦的红。

他心想着,待会儿洗完澡,我就把想说的都和京娘说了,藏着掖着没意思。她要是不喜欢我,我就再努力试试,反正我们两个之间总闹不成太糟。

屏风另一头,柳京娘一遍遍翻着书,心思却在别的上面。

她心想,一会儿等他洗完澡,我便和他摊开说,就说我们俩到此为止吧,叫他以后好好过日子,别再往这是非之地来了。对,我心里这辈子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,所以我才更不能害他。

夜色深沉,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量中,一个将书揉得皱巴巴,一个则把水拨得哗哗响,因而谁也没有听到楼下的喧哗声。

直到幼容推门而入,手忙脚乱地招呼道:“来抓人了!快啊!把商公子藏一藏!”

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,脑子里空荡荡的,都傻了眼。

拾伍

所有人都知道,太学学生商少琼夜上长安最大教坊折兰阁,最终光溜溜的在床底下被御史抓获,直接扭送到了司业面前。

“瞪我干什么?我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吗?”付道缘盘坐在拘禁室的铁栅栏外,铿锵道,“这事我早就知道,要告密早就告了!”

“也没说是你,你少心虚。”沈宴在旁道。

“御史台的头把手是姓秦的,你们说这事还能是谁使的坏?”商少琼脚上挂着镣铐,在铁栏另一头哼哼道,他这回可丢大人了,索性也就破罐破摔,等候发落了。

“都别说气话了,想想办法。”谢清眠道,“我们不能就这样眼看着商兄被太学除名。”

大门口放风的裴染也在催促:“你们快一点商量,一会儿有人过来了!”

“你们不用帮我费心了,训诫上写得明明白白的,板上钉钉的事。”商少琼垂下头,拍打着发麻的两腿,“我只有一个请求,你们拿着我的印鉴去钱庄兑够了现钱,帮我把京娘赎出来,安置好了,我就没什么遗憾了。”

“平时怎么没看出你是个痴情种子?”门外有人探头进来,迈着方步,冷冷一哼道,“御史台那边我求庞大人帮忙说话了,剩下的,就看太学规章能不能容你。”

说话的正是以往与他不睦的苏少卿,这两个人平日打归打,恨极了都能用板砖拍脑壳,但毕竟与秦公子那种龌龊之徒不同,太学中人使不得暗绊。

“多谢。”商少琼低声道。

谢清眠道:“剩下的事我们可以去求祭酒大人帮忙,他老人家是看着我们长大的,不会坐视不理。”

“谢兄说得对,让染哥和李杜白去同司业求情。盛玄英和谢府的人一同去接柳姑娘,免得他们耍横不放。”沈宴掰着手指道,“我们剩下的轮番去求祭酒大人,他老人家心软,一定会帮商兄想办法的。”

众人各自离去,留商少琼独自坐在大堆茅草上,他眼皮直跳,知道他爹此时必定已在路上了。

拾陆

果不其然,第二天傍晚他爹就到了太学,怒不可遏并扬言要把他打死,清理门户。却在司业说出开除之事后,倒戈求起情来。

与此同时,一同从江南赶来的大哥在监禁室外,冲他用力吐了口口水,骂他“烂泥巴糊不上墙”。

“没有商家,你算什么?你就是条狗,也还是个杂种。”大哥长着与他无二的菱唇,吐出的却尽是些污言秽语,“你娘当年就是秦淮河边买回来的,果然生出来的小畜生也是一样的德行!商家还能指望得了你什么?没用,脏!”

商少琼转过头,冲着墙低低笑出了声。他知道大哥不是恨他上青楼,他自己也去,大哥只是单纯地想骂他,见面就是要骂他的。

“你知道父亲为什么送我来太学,而不是你吗?因为他觉得……”他歪着头用很小的声音道,“你笨。”

商氏兄弟三个,只有他遗传了父亲的精明头脑,是个做生意的天才,因而才总被父亲寄予厚望,相反或许门外人才是真正扶不上墙的。

果然,大哥就像被火炮轰了似的,连退了两步,顶着张死白的脸,瞪了他一眼后走了。

商少琼在双膝上搓了搓手,忽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家,没有什么所谓的家人。

他想京娘了。

拾柒

在祭酒大人的求情,和诸位同窗的软磨硬泡下,司业最终松口,只要商少琼肯与柳京娘那个风尘女子断绝联系,就可以将他狎妓之事勾销。

他心里也明白,司业没有顽固到不讲理的程度,用祭酒大人的话说:“这毕竟不是件光彩之事,他若给你开了这个先例,后生们纷纷效仿,太学的秩序就要乱了。”

商少琼是做生意的,最懂规则,所以他不怪司业,但他也不肯答应。

说服无效后,父亲也没有忍住,甩了他一个嘴巴,让他醒醒。

他却只仰起头问父亲:“您认识京娘吗?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,陪我说话,给我缝衣服。”

“这世上除了我,没人管她了。”

回应他的是又一个巴掌。

“是谁将你养大成人?你现在为了一个浪荡货,跟为父顶嘴,难道你为了那样一个女子,连仕途都不要了?”

“我从来就没想要过仕途,想要的是您,父亲。”他咧嘴一笑,“京娘不是您想的那种人,她将会是我的妻子,我不能不要我的妻。”

商老爷被他气得眼前发黑,在大儿子的搀扶下,指着他道:“那你也得看看,人家想不想要你?”

说罢出门对随行的奴仆吩咐道:“去找到那个什么京娘,出点钱,把她打发走!”

商老爷驰骋风云多年,见识过的三教九流多得去了,他就不信一个小崽子,一个野女人,他会整治不了。

“父亲,您别气坏了身子。”商大少在旁温声道,“三弟他也是一时被迷了心窍,不过只用钱打发那女人,可未必奏效。”

他望着那黑洞洞的监禁室小门,凑到父亲耳边道:“那女人要是铁了心,想做咱们商家的三少奶奶,那是多少钱也拦不住的。不如您先放出消息,就说他们俩要是不断,您就与三弟断绝关系,让儿去办这件事,就不信她会守着个穷光蛋过日子!”

商老爷心头稍软,却又瞬间硬如铁石起来,他对自己的权威和财产有足够信心,于是很沉稳地点了点头。

拾扒

“柳姑娘,一会儿进去该说什么,你心里都清楚?”

商大少跟在柳京娘的身后,戏谑地想拍拍她的腰,却被轻易避开了。这妍丽女子冷着张脸,教什么就应什么,却绝无半句废话。

他不由也暗自肯定了老三的眼光,看中的女人果然与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同。哪怕今日只着了件蓝白布裙,更无再多修饰,也是山般从容,水样秀美。

“我不要你们的钱,我是自动同他断的。”她停在门口忽然道。

“你不必如此。”商大少嗤笑道,“我这三弟是水性,见一个爱一个,值不得你的情深义重。”

“你懂他什么?”柳京娘不假思索道。

商大少登时哑了火,昨天被商少琼顶,今日又被他的女人顶,一口怒气都撑到了嗓子眼,他咬紧牙根,上前用力推开了门。

屋中诸人都已到齐,正当中一幅圣人像,其下长桌左右各燃蜡烛一支,中间摆着笔墨文书。

桌旁站定着司业和祭酒,左手边太师椅上坐着父亲,对面则站着他卸了镣铐的三弟。那群同窗的少年人扯了一长串,护卫在身后,都神情抵触地望着走进来的他。

商大少瞥了眼走在身后的女人,又示威般地看向商少琼,想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错愕。

可商少琼却只是略显激动地上前了一步,声音温温柔柔地道:“京娘,你这样打扮也很好看。”

他冷笑,这真是被迷了心窍了,我看你还能乐呵到几时?遂冲柳京娘递了个眼色,让她快些说话。

没想到京娘刚走了两步,就被对面人一把拉住了胳膊。商少琼这些日子有些瘦了,不比往日的盘靓条顺,是个很潦倒的模样,但他那一双眼始终亮着,是一眼望到底的那种亮堂。

“今天是个要紧日子。”商少琼对她道,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似的,“我要把之前想问的话问完。”

柳京娘被他拉着,心中也宁静了,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无谓,应和道:“好,我听着。”

“他们说我们两个要是不断,我就得离开太学,父亲也再不认我这个儿子,这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他嘴角轻轻勾起,仿佛很害羞似的,两只手都拉过来,满心的郑重,“可是我还爱你,那你爱我吗?”

“爱。”一颗泪珠从她下睫毛上掉下去,没有哭的意思,她笑得像个小女孩,“可是呀……”

这个“可是”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离别,却还没等“可是”出来,她就被商少琼拉着走到了圣人像前。

商少琼先是对着孔圣人弯腰行了三礼,拿过文书又躬身向祭酒、司业拜了一拜,最后转向商老爷,他将那份出卖爱人的文书当场撕得粉碎。

“商少琼,自今日起离开太学,永不入仕途。”他压重字音,一双眼擦得黑亮黑亮的,稚气如赤子却又顶天立地。

在场所有人,包括时刻站在他这边的同窗们,此刻都惊住了。因为他做的说的都太过决绝,仿佛为自己撤去了所有后路,死不回头地带着他的姑娘突出重围。

商老爷瘫坐在太师椅上,紧捂着心口,恨恨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是要和为父断绝关系……你是要气死……”

商少琼皱眉道:“断绝关系是您说的,只要您还要我,我到了什么时候都会给您养老。”

“畜生……”商老爷喘息道,“我商家没有你这样不肖的畜生,我不要你,我不要你……”他摸索着大儿子的手臂道,“老大,我们离开这儿!”

柳京娘看着那对暴躁的父子相搀扶着越走越远,而一旁的商少琼注视着他们的背影,眼睫下似有泪光一闪而过。

“爹!”

他忽然用尽力气喊了声,像是把后半生准备好的爱意都吼了出去。

可那位父亲没有回头,也许这位离开仕途的儿子也不值得他回头。

拾玖

几日后,商少琼和京娘在临时居所收到了商府寄来的消息。商老爷已经正式将他踢出了族谱,不知道背后大哥和二哥出了多少力。

同样也在这几日里,商少琼收拢了来到长安城后置办的所有产业,将它们全数转到了父亲的名下。这是他这些年来所有的心血,自此他与商家两不相欠,再无瓜葛。

驾着旧马车出城,他连个车夫都雇不起,身上也只剩了点盘缠。坐在辕座上,他回头笑着对京娘道:“这回我真的是一贫如洗了,你还跟我?”

车帘后,京娘抱着小包袱悠悠道:“只要你不将我卖了换钱,我就一直跟。”

“钱啊,钱啊……”商少琼挥鞭叹息着,仿佛在与老情人告别,叹息够了,他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,“钱是王八蛋,没了咱还赚,是不是?”

“接下来去哪儿?”

车顶上有两只黄色的小鸟,叽叽喳喳掠过,商少琼望着它们飞去的方向,随口道:“干我们这行的,就是四方倒卖卖四方,我想往远了走,最好走到南疆去。”

正唠着,马车已到了长安城门口,他眸光一闪,忽然勒住了马,跳下车去。重新被一群青衣博带的熟人们团团围住,他忽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,太学已从他的人生中渐渐远去,可朋友仍是朋友。

“我们是给你送人来的。”沈宴活泼地笑道。

人群散开,京娘撩开车帘,脸上已笑开了:“幼容!”

梳着双鬟的小姑娘穿着碧荷似的纱裙,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车前,仰头唤上声“京娘姐姐”,又对商少琼吐舌道:“姐夫!”

裴染道:“我们不能送你,就凑了些钱,把幼容姑娘赎出来陪你们同路,也免得柳姑娘记挂。”

京娘自然连连称谢,商少琼却一边将她迎上车,一边抱怨道:“要你们多事?找这么个小爆竹来,打扰我和京娘,一天不定多吃我们多少饭呢。”

“小气鬼!”幼容哼了一声,钻进车里去了。

商少琼回身看了看那些熟悉的面孔,忽然站直了身子,揽袖行了个士礼,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士礼。

“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。”

伴随着一声马嘶,他驾车在友人们的注视下,挥手离开了这座他挣扎过,繁华过,也深深恋慕过的长安城。

番外

老人走了很远的路,却还是淹留在江南,想要沿路讨口水喝。可他的膝盖坏了,跪不下,于是只好缩在墙角,放矮身子坐下去,手捧着破碗,指望有人施舍。

他起初只是穷,穷得很有骨气,可现在,他活得像个真正的乞丐了。

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富过,最不可一世的时候号称富可敌国。那时候家人们都巴结着他,他的儿子还不是两个,是三个。最小的那个儿子最像他,精明,长得却比他好看,像极了那年他在秦淮河畔邂逅的筝娘。

他这样的老乞丐,有钱吃饭就是好的,什么钱他都接,挂着脂粉气的铜板他也要。有时候他自己也糊涂,当初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才将老三赶走的呢?

他明明清清楚楚地记得,那孩子说只要自己要他,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给爹养老。

想到这里,他又伤心了,用破烂的衣袖在脸上胡乱抹着。他的袖子像抹布,人也像,被两个儿子争夺着榨干了以后,就被丢弃在街头了。

直到那一天他才醒悟,原来被人抛弃的滋味这么难过。当初老三心里也一定不好受的,可自己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。

他饿极了,浑身没有力气,半梦半醒间忽然涌出一个强烈的想法:他想见见自己离家已久的小儿子,甚至还想见见当年不受自己待见的儿媳。

车马声自身边辘辘而过,他收起脚来,以免自己的腿被压断。朦朦胧胧睁开眼,他看见不远处的包子铺旁,停着一辆高轩的大马车,那辆车真漂亮,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,紧接着就看见一位老爷从车上下来。

那人也过了中年了,却是张不老的脸,唇边蓄着精神的小胡子。他笑盈盈地将妻子扶下车后,又抱下了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,女孩七八岁,男孩三四岁。

只见那女孩拉了拉母亲衣袖,向母亲要了几个铜板,买了两三个包子,紧接着就拉着弟弟朝这边跑了过来。他们的父亲在后面笑着道:“金秤、银锭,小心看路!”

两个孩子蹲下来,将肉包子叠在他碗里,像两尊童子似的,伶俐道:“吃吧,老伯伯。”

他捧着包子,一直后退,缩到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,藏在乱发后的眼睛却一直望着两个孩子,目不转睛。

“姐姐,老伯伯好像怕生啊……”小男孩咬着手道。

他多想再多看一会儿,可望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奔向父母的身影,他甚至不敢出声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存在。

马车渐远,他抱着破碗,将肉包子反反复复地端详,一笑眼泪就流进了嘴里:“多好啊,商金秤、商银锭……”

棠棣书有载:临江郡商少琼,太和四年入学,又于十一年因故退学,终生未仕。

少琼毕生醉于行商,履迹曾跨南洋,又抵大宛,初于长安定业,后至南疆发家,赀巨数万,聚散几番,浑不在意。景元十二年,自出半数家资筑城犒军,以御外敌,旋又愈富,百年后南疆犹传有:“商三门前拜一拜,来年毛利滚三番。”之俚俗。

作者注:文中裴染所唱歌曲引用自歌手李娜演唱的《女人是老虎》,由石顺义作词,张千一作曲。这是一首现代歌曲,但在文中违和感不是特别强烈,又正好应景,就放上去权当调个味,敬请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