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商少琼(上)
壹
提起商少琼,谁人不知?谁人不晓?
那是人间倜傥客,儒林富贵花。年纪轻轻,走南闯北,大风大浪不知道经历过多少,怼天怼地,平生就没说过一个“怕”字。
且住,且住!
看那巍巍折兰阁上,筛筛绿纱窗旁,光着膀子红着脸、周身只穿了条底裤的,不是大名鼎鼎的商三爷又是哪一位?
屋内帐暖炉香,有琳琅果品,八宝屏风,享不尽的欢场风月,商少琼却双股战战,瞻前顾后,一条光洁修长的大白腿跨上窗台,又悻悻缩回。
俯身望去,三层楼的高度,便是掉下片鹅毛,也要飘悠半天才落地。
门外似有人声传来,娇昵如莺燕软语,令人醉倒,他却抱紧双肩猛地打了个寒战。及至声声“商公子”分花拂柳,转入厢房,商少琼便再也顾不得什么了,整个人夺窗而出,像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似的,笔直坠下,掷地有声。
“我失身了。”
他躺在地上,打了两个滚站起来,脑中瞬间浮现出这样一句话。而后这位可怜的失身贵公子就瘸着条腿,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那条小巷,无视行人的异样眼光,裸奔着绝尘而去,连头都没敢回。
贰
“小和尚下山去化斋,老和尚有交代,山下的女人是老虎,遇见了千万要躲开……”
太学春日好,裴染在唱歌。
唱着唱着他忽觉后脑一痛,回过头去,便看见商少琼拇指掐着中指,正出声哈气,显然是刚抛出了颗爆栗。
“你唱的什么破歌?”
没等他反击,施暴者先横眉立目地龇起了牙,两手掐住腰质问道。这人生得双水溜溜的杏眼,羊脂面皮小梨涡,长到多大年纪看着都像富贵人家的小少爷,是张不折不扣的童子脸。
裴染对着他实在动不起气来,便抬手一挡,支吾道:“我唱首歌碍着你什么了,商兄你莫不是生意场上赔了钱,怎么脸色这么难看?”
这话刚好扎到商少琼的痛处,他捂着胸口,痛心疾首道:“可不是赔了钱?我这遭赔大发了!”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根手指,竖在裴染面前。
裴染轻敲着太阳穴,猜想道:“赔了一百两?”
“哎呀!一百两算得了什么!”他两手抓住青衣,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。
“那就是一千两?”
商少琼连连摇头,鼻孔出气。
裴染紧靠他坐下,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:“该不会是一万两吧?”
“一座钱庄!”他双手抱头,俨然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,喝出的话却中气十足,“还不止呢!我……我……”
裴染听他“我”了半天,都没说出个详情来,鼻端却嗅出了不得了的讯息。遂又靠近了几分,扯着对方领口,细致地闻了好一会儿,终于绷不住道:“商兄,你去嫖了!”
商少琼闻言退身推了他一把,却差点把自己栽了个跟头,一张脸红了又紫,紫了又白,魔怔般地反复否定着。那模样却不像偷了欢,反而像是被轻薄了般,眼底泛红滚泪潮。
裴染一看他这模样,也慌了,四顾无人才敢揽住他道:“这种事上,你可不能犯糊涂!像今早迟到这种事,我还能在司业面前替你遮下去,可寻花狎妓……”
“是要被太学除名的。”商少琼剜了他一眼,抢白道,“我当然知道!”
“那你还……”
“少跟我瞪眼!”他戳着心窝,委屈道,“你把兄弟当成什么人了?”
商少琼望着头顶飞檐,檐外杏花,甩着两脚,忽觉昨晚发生的所有事都如同红尘梦一场,想来也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了。
叁
事情还要从一桩人情债说起。
数日前,商少琼收到江南俞世伯的一封信。讲的是他家二公子俞子安要到长安历练一遭,替他处理点生意,人生地不熟,还要请贤侄多多照应。
商少琼虽家中豪富,可来长安毕竟是念书的,经商一事算得上是白手起家,最困难的阶段,这位俞世伯可没少提携帮忙。
开门做生意,最重要的就是信义二字,于是他拍拍胸脯,大笔一挥就将此事应了下来。只道俞二来了长安,便是他的亲兄弟,保准让他吃得好睡得香,请世伯尽管放心。
可谁又能料到,这俞子安竟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,二十岁不到,就被酒色泡糟了身子,瞧着像比他还要老上几岁。且不知从哪沾染了一身的纨绔做派,全然没个做生意的样子。
这样一个货色,偏生像块话痨的狗皮膏药,整日里黏在商少琼身边,这也不会那也不懂,磨得他耳朵都要起茧。他实在不耐烦,手把手帮他把所有生意都在三天内处理干净了,心想着这样他该滚蛋了吧?
未料俞子安放下酒杯,醉醺醺地越过桌面,扯住他衣袖,饱含深情道:“三哥,我舍不得你啊!”
商少琼心中嘎嘣一声,得,这是还没玩够呢。
“我告诉你,今晚平康里这一趟逛完,明天你趁早收拾行李回家!”
二人置身于夜幕灯海中,渺小得像两粒芥子。身着华裳的游女们盘着云鬟,擦身袅娜而过,笑语盈盈,渐行渐远,到最后便只能看见一盏盏绢灯荧荧,消失在不同的门户中。
已近子时,整座长安城都蛰伏于黑暗,万籁俱寂,只有这妖娆的妆花粉巷,仍与火树银花一同绽放。
香车宝马踏花逐月来,缀满红绡的窗扇纷纷推开,执扇姑娘们簇倚在栏边,袖间落下鲜花丝帕。被砸中的儿郎抬头望去,已带三分醉意,只觉置身琉璃洞府,未及分辨,便神魂颠倒地被龟公拉上楼了。
正是金吾不禁夜,玉漏莫相催。
俞子安哪还听得进他在说些什么,只四下乱转着感叹道:“这京城之地,果然连风月,都是第一等的!”
商少琼撇撇嘴,提扇一指道:“看见那栋最高最气派的了吗?那就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教坊折兰阁。”
“看到了!看到了!”俞子安哈巴狗似的紧点头。
“看到了就回去吧。”商少琼揽肩转身,就要带他原路返回,吓得俞子安赶忙挣脱开来,跳出老远,蹦跳着挥舞双手道:“三哥,你看这折兰阁好生热闹!我先进去看看有什么好事!”
紧接着就一溜烟钻进人群没影了。
商少琼好笑地摇了摇头,他当然知道俞子安不会甘心这么就回去,只是唬他玩罢了。花几文钱在路边小摊买了只遮半脸的狐狸面具,他稍作犹豫,也跟了进去。
肆
商少琼出钱包了间二楼的雅厢。厢内视野宽阔,面向栏杆俯瞰正厅,背靠牡丹国色八扇锦折屏,佳酿果品一应俱全,另有妈子一个龟奴一双在旁伺候着,可谓是装得进热闹,也容得下清净。
可那俞二还不知足似的,探身心急如焚道:“就这么看着?”
商少琼正搭着杯盖吹浮茶,闻言抬头道:“不然你还想怎么看?从棚顶给你扯根绳,从上头挂着看啊?”
一旁的妈子何等精明,赶紧上前应声道:“公子莫不是想姑娘了?老身这就叫几个掐得出水的,前来伺候二位!”
可步子还未迈开,就被商少琼拦下了,他用扇子敲打着俞子安正对的桌面,正色道:“子安我告诉你,你花多少钱,乐意怎么看,我都供着你,但今晚上一不许嫖,二不许喝花酒,你给我记住了。”
俞子安这珍馐美味都到了嘴边,却只能干瞅着,必然馋得慌,可又碍于他这几日的照顾,不敢放肆,只得气鼓鼓坐下道:“三哥你平日挺通情达理的一个人,怎么今日古板得像我爹似的?不对啊,我爹他偶尔应酬,也乐意开开荤消遣一番的啊!”
见商少琼姿态僵硬,一言不发,他恍然大悟,凑过去压低声音道:“你该不会……还是童身吧?”
商少琼腾一下就站起来了,拿扇子连在他头上招呼了七八下,抬步便要走,又被拉了回来。
“还真叫我给说中了。”俞子安捂着头忍笑道,“那兄弟就更该给你指引指引了。”
“用不着!”他满脸认真道,“我可没有兴趣把钱花在这种事上。”
商少琼这个人,他所钟爱的好像只有钱,在其他事情上却都缺根弦,人家高雅之士讲究梅妻鹤子,他却只愿金妻银子,子子孙孙无穷匮也。
俞子安不解道:“那你赚这么多钱干什么?只会赚不会花,这……这有什么意思嘛!”
“谁说我不会花的?胡扯!”商少琼扇风消火道,“我只是觉得,和人家又没有感情,就做出那种事来,这不是糟践人家姑娘吗?”
这下不光俞子安愣了,就连一旁伺候的人也都忍俊不禁。商少琼心头却自有主意,他看这楼上楼下来来往往的姑娘,都差不多是二八年华,与卿瑶、溏心她们相仿,都是最好的时候。
溏心小师妹是何等受宠?自小就有那么多师兄护着。有回被街上小流氓调笑几句,她抽抽搭搭哭了半天,没过多久那个小流氓就被百十号男孩子围堵在了街角,自此再不敢在太学附近乱晃。
拂蕙贤女庄的姑娘们出身良家,自己便对她们以朋友相待;看这些姑娘出身卑微,无依无靠,就横加欺侮,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又是什么?
听了他的说法,俞子安搔搔头道:“你这话说的……这能一样吗?人本就分三六九等的嘛!”
“混账!”商少琼一拍桌子,驴脾气就顶上来,“要真论起三六九等来,自古就是士农工商懂不懂?各行之中做生意的最低贱!咱们都是最下等的下等人!”
俞子安看他气得都发颤了,自知这是触到逆鳞,也不好和他犟,忙帮他顺气道:“较什么真嘛?就听三哥的,不叫姑娘了,我们坐下喝酒……喝酒……”
妈子也捋着手绢,上前赔笑道:“可不是?相公清雅,来我们折兰阁可以不嫖,花酒也不是非喝不可,但若不高兴可就大大地划不来了!总得对得起您花的银子,是不是这个理?”
正当此时,忽听楼下一阵喧闹,俞子安指着那前呼后拥的来客,好奇道:“来的是什么人物,这般气派?”
他本想打个岔,缓和下气氛,没想到商少琼往下瞥了一眼,嘴巴噘得更高了,挂只提壶还有余。
伍
“公子是外乡来的吧?”妈子赶忙答道,“那位就是当朝秦太师家的少爷啊,可威风着呢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就被商少琼的咳嗽声吓得住了口。他虽戴着扇面具,可自从这秦公子出现以后,他周身的气场立马就变了,像只被夺了食的猫,绒毛奓立着,连同尾巴也竖起来。
俞子安见他如此,赶忙问道:“三哥,你认识他啊?”
“冤家路窄。”他直盯着楼下,冷冷道。
商少琼与这位秦公子,可谓是积怨已久。去年夏天,他从南方运了几十船柿子,经过衢江的时候,正赶上天降大雨,河道淤堵,这位秦公子的巨大客舫明明可以在码头停泊,等待雨停河通再上路,却偏要笨重地挡在商船前面,进退不得,妨碍得后面的船只都无法通行。
这本是件小事,但想不到商少琼派人去协商时,这位秦公子竟摆起了谱,屡屡出言不逊,一来二去双方便吵了起来。
因为错过了通行时间,雨势渐大,最终商船没能入京,柿子一半烂掉,一半就地贱卖,赔了个血本无归。
几十船柿子并不昂贵,但商少琼却将这视作一桩巨大的耻辱,以至于每每回想起秦公子这个人,就会气不打一处来。
京城就这么大,两个人屡屡都能碰头,正是先天八字相克,后天冲突不断。商少琼已将他恨得牙痒痒,认定了只要遇到这纨绔,准没好事。
“他这回又来作什么妖?”他挑眉问那妈子,撇嘴间现出枚小小的梨涡。
“秦公子他……”妈子上前半步,小心翼翼地回道,“必是奔着柳都知的初夜来的。”
“柳都知?”
“这个我知道。”俞子安抢白道,“所谓都知,就是这阁中的头牌,群妓的魁首,讲求色艺双绝,价钱高着呢。”
“正是正是!咱们这位柳都知,如今二十有三,不但容貌上艳冠群芳,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诗词酒令无所不擅。”妈子满脸堆笑道,“少时初挂出牌子来,就艳名满京城,真真是身娇肉贵,追求者多着呢!”
这回换俞子安不解了,他叼着酒盅含糊道:“既然柳都知这么抢手,为何二十有三,还未曾开苞?”
两人你来我往,聊的都是风月场的事,听得商少琼闹了个大红脸,他开扇遮掩着,压低声音道:“怕不是看那姑娘奇货可居,不肯轻售,想吊个好价钱。”
“这位公子真是懂行。”妈子飞了个眼风,应声道,“只是这红颜易老,鸨母怕再等下去就成了老姑娘……”
商少琼冷笑道:“所以才急火火地放出消息来,高调售卖柳都知的初夜,想引得达官贵人们竞相攀竞,从那姑娘身上狠狠刮下一笔来。”
妈子掩口笑道:“公子真是位知情知趣的人物,什么都看得明白,这也就是您无心摘花,不然怎样的绝色也拜倒在您的膝下了!”
可商少琼却没把她的奉承放在心上,只顾咒骂着秦公子道:“这死没正经的!姨太太都娶了八房了,还不肯消停!”
他本身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兴趣,目前也从未动过凡心,他所钟爱的好像只有钱。所以他单方面把秦公子定义为一个油腻的白痴,一个不怀好意的泼皮无赖。
可俞子安却春心大动,撺掇他道:“三哥你不是和那个秦公子有过节吗?不如今晚与他竞上这一回,既抱得美人归,又出了这口恶气,岂不一举两得?”
商少琼:“……”
俞子安慢慢抬手挡脸:“个人建议,仅供参考。”
陆
雅厢中几人正聊着,忽听楼下有人叫道:“柳都知到了!”
话音未落,整栋楼阁就冲天地喧嚣起来,就连原本奏得欢快的丝竹响板声都被湮没了。俞子安急忙拉着商少琼凑到栏杆旁观看,只见楼下人密密麻麻的,都向正厅当中搭起的青纱帐涌去,抻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芳容。
对面厢房的秦公子也忍不住把着扶栏,向下巴望,正和商少琼撞了个对脸,一张瓢似的长脸装了他满眼。可或许因为商少琼戴了面具,秦公子并未细看他,只低头追随那柳都知的身影去了。
这柳都知在白衣女郎们的随侍下,一身榴红色的衣裙,云鬓绾金碎,匆匆而来,又匆匆隐入青纱帐。只勾勒出婀娜朦胧的身影来,实像道火光在人心上舐了下,便再不给甜头了。
俞子安抚掌赞叹着:“果然是极品美人!”
“这就能看出来?”商少琼在他耳边道,声音中满是怀疑。
“那是自然,做生意三哥你是行家,这种事上我也是个老手了!”他拍着栏上商少琼的胳膊,得意道,“你方才注意没?那腰,那腿,还有那头漂亮的长发,再加上这么出挑的气质仪态,一打眼就知道绝对是天上难得,人间少有!”
正说着,他收回目光看了看商少琼,随即失笑道:“还说我呢,三哥你自己不也看直了眼?”
商少琼不为所动,他倒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,用手搓了搓睫毛,他只是觉得那姑娘似曾相识。
披锦袍的鸨母在青纱帐旁客套了几句,走了个过场,只闻铜锣一声,全场肃静,竞买开始。
商少琼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,手中扇骨被他捏得格楞楞响,隔着薄纱,他是越瞧那柳都知,越觉得她身影眼熟,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在哪见过。
折兰阁是名教坊,这里的皮肉生意都是大买卖,叫价一路从最初的八百两滚到了三千两。中间俞子安也来了劲头,不顾阻拦非要自费叫上一笔,碰碰运气。
但他这点盘缠就是个小数,大头都是那群京中子弟,其中最强劲的就是商少琼的死对头秦公子。
也不知他那亲爹吞了多少资财,全过程这位都是不紧不慢。只要有价钱攀上去,他就捻过张红纸,低头再添上五百两,步步紧逼,将对手们压得死紧。
他却招摇倚坐,呼朋唤友,仿佛没押得尽兴。
不知不觉,价钱已喊到六千,全场一片鸦雀无声。青纱帐旁鸨母已笑盈盈地提起了锣,只要三声响罢,秦公子便能上楼同那柳都知一夜春宵。
商少琼的目光仍凝在青纱帐上,忽而,他唇角一勾,从八仙桌上拿过纸笔,洋洋洒洒写了些什么,递给了妈子。就见妈子看后,快步扭到栏杆旁,颤颤巍巍地放声道:“且慢……有恩客加价!”
这下全场的目光都转到了这边,就连方才气焰喧天的秦公子也在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,只听妈子展开那红纸,一字一句道:“贾大富贾三爷,加两千两,出价八千两白银!”
对面秦公子本以为胜券在握,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强劲的对手,激动得在椅上弹了起来,瞪大双眼极目往对面看。
商少琼抚着狐耳面具,二郎腿一搭,指尖又捻出一张红纸,仿佛随时准备好再添上一笔。
俞子安扶桌坐下,不住擦着额边的汗,哈哈笑道:“商少琼,贾大富……三哥,也亏你能想得出来!”又掐了掐下巴道,“不对啊,你不是没兴趣吗?按捺不住了?说真的,我也觉得柳都知跟你比跟那姓秦的好,瞧他那糟心模样,真是唐突佳人。”
商少琼不语,他其实并没想争过秦公子,将柳都知抢过来,只是他与秦公子有宿仇,看不得他逍遥。心想着你不是能出价吗?那我就凑个热闹,让你平白多破费个几千两。
他是走惯生意场的人,这种拍卖不知经历多少回了,心里自然有杆秤,过会儿见价高就收手,堆起一座金闪闪的冤大头,岂不痛快?
竞买成了商、秦两人的对台戏,叫价整千地一路上滚。渐渐地,秦公子也有些支撑不住了,他和商少琼自赚自花不同,拿的是亲爹的钱,总归心虚底不足。
可他又偏偏咽不下这口气,心想着长安城有名有姓的都在这儿看热闹,这局要是输了,我秦某人岂不是大大地丢面儿?
于是他强咽了咽口水,从家仆那儿扯过红纸,重重地画了两笔,龟公跑过去看了眼,便破着嗓子喊道:“秦公子出价两万两整!”
此话一出,满场一片哗然,就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鸨母也笑弯了腰,满面红光地贴着帐子道:“京娘,还不谢过秦公子?”
帐中女子身影朦胧,却也能看出她微微福身道:“奴谢过秦公子。”
声啭柔韵,锵金鸣玉,未见美人,已闻风姿。
商少琼颅中一清,猛然就回想起,这人是在哪里见过了。
柒
商少琼的商,就是江南商氏的商,是富可敌国的商。
据说商氏的钱庄往北直开到关外,往南开到爪哇,地产宽阔能跑马,假使把金库里的银两都换成零钱,足够下三天三夜的铜板雨哩!
商家一共三个儿子,他排行最后,且与大哥二哥不同,是妾室生的。
人都说小儿子受宠,不错,打从一落生,商老爷就对这粉团似的漂亮儿子宠爱得无法无天。然而“商人重利轻别离”也是实在话,亲爹惯于东奔西走,每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,上次见小儿子时还抱在襁褓,再回家时他已满地乱跑了。
这种三年爆发两次的疼爱,并没让商少琼觉出什么好来,只是被亲了满脸口水,可却大大激发了两位哥哥的嫉妒心。于是商老爷前脚一走,后脚他就会落入两双敌视的目光中,足以让他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
两位哥哥碍于身份,不好上手打骂,便从精神上凌辱幼弟,声声“下贱胚子”叫着,直接导致他生了一身的反骨。明明长了副小白兔般软乎乎的模样,却说翻脸就翻脸,说炸毛就炸毛。
软弱的亲娘是指望不上了,可怜的商三少爷独自开始了英勇的反抗。终于凭借精明的头脑,在身高长到再不必仰视兄长的年纪,也争取到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。
正当他蓄势待发,打算在江南大干一场的节骨眼,商老爷却耳根一软,听从了夫人的建议,将他快马加鞭送进了太学,执意要在这片金灿灿的沃土上栽出棵丹桂树,光耀门楣。
商三爷无以解忧,唯有赚钱。
对他来说,这赚钱本身就是乐趣,花钱更不用说,自然也是充满了乐趣。他是一心一意爱财,恨不能后半生就跟孔方兄过了,所以连裴染那样的废柴都成了亲,他这个黄金单身汉却依旧灿灿保值着。
话虽如此说,商三爷却乐于成全别人的姻缘。
他在漱阳街有家规模不大的首饰铺,开着玩的,卖卖各地收罗来的别致簪环。平日里他也乐于在铺子里煮壶茶,同拂蕙贤女庄的姐妹们聊聊家常,赚钱倒在其次了。
正巧这日,平常负责经营的管事要请三天假,回老家成亲。商少琼坐在茶桌旁点点头就把他送走了,还包了不少礼钱。
可他自己却没有关板走人的意思,左右无事,甭管大钱小钱,能赚一笔是一笔。扛着货袋子满太学兜售杂货这事他也没少干,图的就是个买卖的趣味。
未料到,还真遇上个难应付的主顾,而帮他解围的,正是这位被待价而沽的柳都知。
捌
当时与柳都知同来的那位姑娘性子火辣,看中了一枚镯子,非要商少琼低价卖给她。商少琼自然不会答应,她就闹了起来,偏说那玉镯质地浑浊,他是劣货充高价。
“小姑奶奶稀罕玩意见得多了,什么蓝田美玉南疆翡翠,戴过的比你见过的都多。你这个贼商别狗眼看人低,以为我出身风尘,就来蒙我骗我!”
说着丝帕一抖,竟梨花带雨地啜泣起来。
商少琼生平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,可商人的原则尊严也不能放下,要是开了这个先例,上好的首饰哭一哭就白拿,那他的生意早就黄铺了。
正在两难之际,就见一双纤手自云袖中伸来,展开在他面前,柳都知轻纱遮面,对他点了点头道:“麻烦可以让我看一看吗?”
商少琼见她是个温和懂礼的,便托出那枚玉镯,小心翼翼地交给她。只见柳都知十指纤纤,蔻丹莹润,辉映着玉镯皎然的光泽,她将它微微举起,映着阳光,端详了片刻,又双手交还给商少琼。
“幼容。”她拉了拉那姑娘的袖边道,“不要哭了,妆都花了还怎么见人?你又不是个不懂事的。”
幼容姑娘委屈地一瘪嘴,忸怩道:“京娘姐姐。”
柳都知放开她,退了半步,端端正正地向商少琼福身一礼道:“是我这妹妹失礼了,还望掌柜恕罪。”
商少琼吃了一惊,以手碰唇,摇了摇头。
“我刚刚看过了,公子所售卖的,乃是正宗的北地岫玉,价格公道。北地苦寒,产玉色泽凝重坚实,朴素温雅,这玉镯质地如湖水般碧绿无瑕,有陈年古意,因而有‘老玉’之名。”她眼眉弯弯,不着风流,“幼容年纪小,没有见识,错怪掌柜了。”
商少琼也是个伶俐的,连忙道:“南北产玉多有不同,便是经验老到的大客商也不见得能认全,不怪幼容姑娘,反倒是京娘姑娘,见多识广,令人敬佩。”
柳都知美眸间光华闪动,与幼容对视了一眼笑了,又施了一礼道:“掌柜有所不知,我等娼妓写不得状纸,上不得公堂,往往遭人横骗,也只能忍气吞声,故而才不得不泼辣几分。如今得掌柜这般以礼相待,我姐妹无以为报,今日这玉镯算是非买不可了。”
“姑娘又何尝不因我是商人,就鄙夷于我?”商少琼重新取出镯子,奉送到她手中,她给幼容戴上后,就爽快地取出锦袋,将买金如数交到他手中。
“生意是生意,在下不能少赚一文。”他将银两收好,“但人情是人情,商某愿交姑娘这样的朋友。”
说着他又取出一枚细窄轻盈,却白洁如雪的玉镯,送给柳都知,朗笑道:“小小赠礼,不成敬意,还望姑娘不要嫌薄。”
柳都知垂眼凝视了那玉镯许久,便取出帕子,将它包好,妥善地收了起来,浅笑着望向他道:“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。”
商少琼不解地眨巴着眼,心想着风月场中这样漂亮的姑娘,收到的礼物还会少?一旁的幼容却明白,在京娘姐姐眼中,以往的都算不得礼物,只能叫嫖资。
无关皮肉生意,但凡有轻薄之心,皆是嫖资。
柳都知同幼容携手出门,将到门口时,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慢慢回过头去,发间簪环叮铮。
“敢问公子高名?”她的声音很轻,没有娇昵的意思,却媚到了骨子里。
“我?”商少琼一指自己,爽快地报了姓名。
那边幼容也跟着凑趣道:“姐姐和我是折兰阁的,你记住啦。”
商少琼点点头,却听柳都知背身道:“公子倘若哪日造访折兰阁,还请莫点奴的牌子。”
那声音动听到有些缥缈,又似一声叹息。
商少琼坐在折兰阁的雅厢中,定定望着楼下的青纱帐,手中红纸撒了一地。
玖
楼下铜锣已响了两声,俞子安在桌对面急得两指直对,忍不住出声提醒道:“三哥,这价你到底还竞不竞了?”
商少琼这才缓过神来,想要俯身去捡红纸,又怕来不及,便招手打发那妈子来,对她飞快地耳语了几句。
俞子安凑过去还没等听清,就见妈子一路小跑,趴在栏边道:“贾……贾大富公子,押一座钱庄!”又高高举起商少琼刚塞给她的东西,“有印鉴在此为证!”
哗然声并没有再响起,因为所有人都呆住了。史书中是有倾国倾城的传说,但用整座钱庄买下娼妓春风一夜的事情,听起来还是有些玄。
小奴提着铜锣站在鸨母身边,没着没落地举着红锤,见状凑上去问:“妈妈,还……还竞吗?”
鸨母被丫鬟扶着,腿还一阵阵抽搐着软,手臂比画着喘息道:“还竞……还竞个鸟!快差人去迎恩客入洞房啊!”
又给了旁边人一脚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?快去拿印鉴兑钱庄去啊!万一人家酒醒反悔了,妈妈我找谁哭去?”
眼看着对面秦公子狠瞪了这边一眼,懊恼地拂袖而去,商少琼这才将一颗心收回肚子里。他给自己倒了杯半凉的茶,灌了一口,觉得有些肉疼,却并没考虑值不值的问题。
正当此刻,屏风后突然冲进来七八个魁梧的大汉,吓得他和俞子安都慌了神,心想着要是秦公子寻衅报复,也不会这么快啊?况且这块头,一个人揍他们两个足够了,哪用得着一下子动用这么多?
那些大汉明摆着不是来动粗的,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,在领头两个将朵大红花系在商少琼胸口,扛起来就走后,其余人更是不知从哪摸出来喇叭,吹吹打打就将他运走了。
俞子安站在原地,追也不是,拦又不敢,只得任他们将财大气粗的商三哥送入洞房,而他自己则坐回去,无限羡慕地喝起了小酒。
商少琼手足无措地坐在壮汉们的臂膀上,悬空走过了这一路,绸扎的大红花在胸口摇摇晃晃,最初的呼喊早已在夹道围观的喧嚣中失散。他不无庆幸地想,谢天谢地自己还戴着面具。
直到被放倒在香衾罗帐床上那一刻,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抢亲抢来的。彪形大汉们也定在犯嘀咕,哪有美人到手还这样闷闷不乐的?问题是他实在乐不出来啊。
坐起身来,三两下拆掉身上的绸花,他整了整周身散乱的衣衫,刚要冲出门去突围离开,就听门扇开了又合。重帘之后,珍珠幕动,一抹嫣红姗姗而来。
商少琼面具后的脸红了又白,六神无主间,脚下一跌又坐了回去。
柳都知将端来的酒壶酒盅放在桌上,莲步轻移,越靠越近。商少琼像被那片火红的裙边灼伤了般,偏过脸闭上眼,不敢再看。
“贾公子……”熟悉的声音无限温柔地在耳畔唤了一句,吐气如兰。
他双手撑床,不住向后仰着退着,心说京娘姑娘,我真的是“假”公子啊,你知道了可不要生气。
却听近在咫尺的人又轻声问了句:“奴家可以揭开公子的面具了吧?”
这话几乎是贴着他鼻子尖说的,此时他已快要退到了床里,而柳都知也半跪在床畔,倾身探问道。
商少琼心里已经说了一万个“不不不”,嘴里却牙舌打架,支吾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。滑腻的指尖触在脸颊,面具缓缓揭下,两双眼睛都是清亮如水,彼此对视着,无从移开目光。
此番柳都知脸上也除去了面纱,准确来说,这才是两人的第一次相见。
“是你呀。”
她将面具抛在一边,倚床而坐。轻暖暧昧的烛光下,她细密睫毛的阴影闪动扑朔,轻易遮掩情绪,红唇翘起的弧度美好,说不尽的风情万种。
商少琼忽然就想起了她临别时的那句:“公子倘若哪日造访折兰阁,还请莫点奴的牌子。”
“京娘姑娘……”
将出口的话被指尖抵住,柳京娘将一双桃花翦水的眸子笑成了月牙,环住他颈子亲昵道:“春宵一刻值千金知不知道?商公子一掷千金,为的……不就是为了和奴做一夜夫妻?”
商少琼的面孔一下子红了个通透,又不便挥手推开她,情急之下竟各拉住她广袖的一个小角,语无伦次道:“我……我本是陪人来,没想要……正赶上姑娘你……我,我起初不知道柳都知就是京娘姑娘你……”
许是嫌那宽大外衫被他扯得碍事,柳京娘边听他解释着,边游鱼般褪去两袖,宽下了那件红衫,只剩了身雪白的贴身中衣。但见手腕露出的那截肌肤,似是比衣裳还要素白几分。
商少琼此番更是不敢碰她,伸手摸了摸鼻梁,只觉得脸上红得要沁出血来,“我,我……”
“嗯?你说。”柳京娘笑容纯良,一双手却已抚上了他的衣襟。
“只因与姑娘有一面之缘,我不忍那姓秦的轻薄姑娘,才押上钱庄。没想到就被强送了过来,请相信我……这绝非我的本意,我……我还是现在就走吧!”
柳京娘歪头听完了他这番颠三倒四的说辞,竟扑哧一声笑了,她挑挑柳眉梢,玩笑似的问道:“这么说,你是来救我的?”
商少琼不想邀功,只想快撤,却又怕越描越浑,愣了一会儿才用力点了点头。
柳京娘这才彻底从他身上起来,随手拿过床栏上一件藕荷色薄衫披穿,下了床,又是清水芙蓉般的冷艳美人。
“本是仙都清俊客,却落泥淖脂粉乡。”他曾高价收过一幅美人图,他想上面那句题诗用在眼前人身上,再贴切不过。
“那你就更不能走了。”她抬手卸下两边耳坠,左腕上白玉细镯纤秀莹润,“你前脚一走,后脚我的初夜就会被再拍卖一次。”
商少琼长舒了口气,在床头坐直了,轻松道:“那我不走,我陪你说一夜话吧。”
柳京娘冲他诡秘地眨了眨眼,目光似能将人溺亡般道:“不喜欢我?”
“当然不是的……”他吐出点舌尖,又马上收回,“你很美,太美了……”
话音到后来轻到几乎要消失,柳京娘转身去桌上拿酒,透过轻薄的外衫,隐隐可以看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身,他想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。
柳京娘给他一杯,也为自己倒了一杯,两杯相碰,各自饮尽。她靠着床栏站立着,余光瞥向他道:“我瞧你不像商人,反倒像个学堂中的书生。”
这是句无头的话,没有什么打紧,但今宵苦短,需要许多没意义的事来打发。
商少琼挠挠头道:“我算是……商人里学问念得最高的,学生里最会赚钱的。”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不像句夸耀,反倒像句自嘲。
“你们这些书生,最会骗人了。”柳京娘又道。
商少琼奋力摇了摇头,眼前却更加模糊了,他强打起精神来,辩解道:“我做生意从来都是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柳京娘转着白玉镯子,从那细长的光晕里去看他映出的影儿,转过头,身后人已靠在床边酣酣入睡。
她从他手中拿回小酒杯,连同自己的,一起扔在床边的地毯上,而后不紧不慢,一件一件地将床上人扒了个精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