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苏少卿(上)

苏少卿还不是个少卿,可商少琼却已是个名副其实的商人。

所以商少琼十分看不上苏少卿,觉得他趋炎附势,卑躬屈膝,满肚子污糟糟的功名利禄。

可苏少卿却不这么想。

“士农工商”,商乃贱籍末流,即便是一个蝇头小官,社会地位上,也要比富商尊贵得多。

几年来,“官迷”和“财迷”相看两厌,好在苏少卿鲜在太学上课,不照面倒也无甚风波。

可偏巧这日旬考,苏少卿非来不可。

钟声撞响,学堂里收卷的声音从后到前,海浪般哗啦啦响起来。他收拾好笔墨,胡乱将勉强涂满的试卷一抛,就从座位下提出笼高价买的明州水蜜桃,急匆匆地要离开学堂。

未料此时,凭空里忽伸出只金缕靴来,正把他绊了个正着。苏少卿人摔了个头抢地不说,就连编笼里的水蜜桃也散了,滚得到处都是。

同窗们赶忙上前扶他起来,七手八脚地帮他捡桃。只见那些原本溜光水滑的鲜果,有些在桌角磕得汁水直流,有些落地摔出了伤,捡回来完好的,已不足半数。

苏少卿抬手擦着撞痛的嘴角,凶相毕露。这些贵重的果子花了他半个月生活费,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,可始作俑者却无半分愧疚之意,翘着条腿搭在膝上,屁股都没有抬一抬,笑吟吟望着他。

贱到令人发指。

打起来了。

说起读书人打架,其实有点像女人之间的撕扯,伤害不大,却难分难解,声势冲天。扯头发打脸踹下身,发起飙来,就没有他们不干的。

此时二人皆头发散乱,脸上各留了几道红印,恶狠狠地揪着对方衣襟,啐唾不断,没了半点斯文。

这一架打得如此激烈,当然不是只为今日之事,实乃积怨已久,喷薄而出,实有钱塘江泄洪之势。

是时卷也不收了,全班的学子都聚集到一块来,劝说的拉架的,还有那不嫌事大煽风点火的,都闹哄哄乱成了一团。

忽见商少琼将手里什么猛力扔出去,不偏不倚,正砸在苏少卿头上。只见被打中的左额顿时热辣辣红肿一片,循着落地声望去,竟是块桂圆大小的碎银子。

“我赔给你就是了!赶紧滚出太学,去巴结大理寺那群爷吧,别污了这圣贤地界!”

苏少卿闻言,羞怒得从脖颈红到了耳根,回骂道:“谁要你的臭钱!”他额头被打中处火辣辣地痛,一时间只觉围观人群看自己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鄙夷,便不管不顾,又与对面人厮打在了一起。

诸生见势拦都拦不住,还多亏盛玄英横在当中,硬生生将两个人隔开拉走,这才算罢休。

苏少卿拾起绊掉的布鞋蹬上,冷哼了一声,提起半笼桃子愤愤离去。留得商少琼在背后连声呸呸,口中直言:“再撞到小爷手里,定要这马屁精好看!”

裴染怕他把事情闹大,忙将他扯回来道:“一年能照几回面?你同他计较。他爱官慕权又碍着你什么事了?”

商少琼稍消了消火,嘴上仍不饶人道:“我平生最看不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。”

须知他虽身在太学中,却无心仕途,反而逆家里的意思去经商,一来是天性使然,二也是恨透了世人重官轻商的风气。

偏巧他还真没冤枉那苏少卿。

但说苏少卿出了太学,沿漱阳街东兜西拐,没半个时辰,就转到了大理寺门口。

他理了理周身衣裳,又瞅了眼那半笼桃子,心头暗骂商少琼几句,便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似的,飞快换上了一张笑脸。

抬头望望日头,大人们应是用过午膳几时了,肚囊正空,此时送上几个水灵灵的蜜桃,不是正讨喜?想到这儿,他便踏上台阶,客客气气地登门。那门口守卫也都与他熟识,拦都没拦就任他进去了。

大理寺是什么地方?青天白日下最高的衙门,京城刑狱重地,上座是人间的判官阎罗,掌管天下冤案典狱,就连门槛也要比寻常官府高上那么几寸。

苏少卿大步穿过松柏森森,绕过狴犴石像,轻车熟路地进入正堂。正堂又有角门,出了这道角门视野便宽阔得多,他粗略扫了眼那些黑洞洞的门脸,便能对应上里面办公的是哪位大人,任何种官职。

不过今日,他敏锐地嗅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。

这个地方许是冤债太重,一年四季都死气沉沉的,却又洒扫得一尘不染,活像口秘密幽深的枯井。而此刻,这份死气沉沉仿佛被放大了若干倍,就像枯井里骤然多了具腐朽多年的陈尸。

经过主簿大人的提点,他很快拎着编笼,见到了陈尸本人——新上任的大理寺卿,卢桢卢大人。

卢大人满面霜寒气,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,反正苏少卿一迈进门,便觉腿软,不自觉地就开始回想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。面对着那双鹫鹰一样的眼睛,他若真是个罪犯,此刻多半已经吓尿了裤子,把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全招认了。

难怪呢,他说怎么整个大理寺的官员,别管品级大小,都跟上了发条一样,头也不抬地埋头卷宗,原来是煞星临头,生怕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。

他试探着问了声安,便捧出个最大最甜的桃子,谨小慎微地放在了桌案一角,仿佛面前是他二大爷般,腼腆而乖巧道:“大人休息一会儿吧,吃个桃解解渴。”

对于这位新上任的高官,他全无了解,也不敢冒失谄媚。面冷多伴随着心黑,要真冒冒失失惹得人家气不顺了,他怕是就得永远滚出大理寺大门。

卢大人微微抬起头,从苏少卿的方向,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眉心的皱痕,这显然不是位慈眉善目的人物,两道快要入鬓的长眉也因此多了几分杀伐决断的凌厉。

他目光在苏少卿玉色衣襟上粗略一扫,二指抵上太阳穴,用低八度的嗓音问道:“你是太学的学生?”

苏少卿虽当下抖得厉害,但依旧故作沉稳道:“晚辈正是太学的生员,久慕大人高名,特带了点新鲜的桃子,前来孝敬您老人家。”

四十岁不到的卢大人咳了两声,端起杯子灌了口凉茶。不是苏少卿夸大,虽然面前人并无半根皱纹,干瘦到精神矍铄,但他怎么都觉得这人是从坟坑里掘出来的,至少在土里埋了几百年。

而卢桢心中也在嘀咕着,看这学生一身青衣,面皮雪白,生得秀气干净,未曾想竟是个油滑之徒。

“本官也是太学出身。”他泛青的眼珠在细长眸子里一转,缓重吐息道,“你我同门之间,不必客气。”

“没,没客气……只是家乡的土产。”苏少卿心尖乱颤,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,只觉得这大人开口便与自己套近乎,以后大可以多多攀往。

“回去好好上课吧,不要总往这儿跑,耽误了学业。”卢桢翻了页卷宗,接着道。

苏少卿心中惶惑,“嗯”了一声,又不着痕迹地将桃子往他跟前推了推,小声道:“大人还是尝尝吧,可新鲜了呢。”

卢桢这才放下书,拿起蜜桃,却是抬手抛进了他的怀里。苏少卿仓皇接住了,便听头顶冷声道:“还有,以后不要往大理寺送东西了,私受贿赂,御史台会弹劾论罪的,小心前途不保。”

苏少卿讨了个没趣,暗自懊恼地退下了,他不知这新大人是什么毛病,只在心头暗自嘀咕了句“假清高”。

直到晚上回了家,捧着大碗喝面汤时,他还在同这位新大人怄气,高声愤愤道:“我在大理寺花费了多少精力财力,还想轰我出去?我就偏要去!装什么青天大老爷?要是这就算私受贿赂,那大狱里光装贪官就要装不下了!”

吼罢他将那青瓷大碗往桌上一撂,冲厨房喊了声:“娘,再来一碗!”

苏大娘系着围裙满面愁容地出来取走了碗,挥动着铲子长叹了声:“儿啊,你这书念得怎么样了?娘怎么觉着你天天都在琢磨些邪门歪道呢?咱们是朴实人家,不求你大富大贵,可你功课上不要耽误了啊。”

苏少卿冷哼了声,知道是司业那老头子又多嘴,便拿出副讲事实摆道理的姿态,冲着厨房的方向开解道:“什么邪门歪道啊?要当官入仕,这才是荣升之道。

“我又不做学问,读那么多死书有什么用处?且不说我考不上进士,便是进士及第,做上了个芝麻大小的官,不也得这么往上爬吗?”

苏大娘端着两只碗走出来,自己也找了个凳子在桌旁坐下,摆手道:“娘说不过你,不过只一点,官场险恶,万万别走了你爹的老路啊。”

苏少卿望着面前清清白白的面汤,提起筷子,大口吞咽起来。他爹去得早,名声还不光彩,判的是贪官,行的是斩刑,连个全尸都没有落到。

他娘带着他遍历苦辛地长到了十四岁,直到太和元年新帝即位,旧案得以平反,改判无罪的苏氏遗孤得到了几百两银钱和一纸判书,娘为之痛哭不止,他心中却十分淡漠。

人都烂了多少年了,他们娘俩这近十年来的苦也挨过了,几百两的银子拨下来,就买下他爹的一条命和压棺的耻辱,怎么听怎么像个笑话。

可还能如何呢?历朝历代来说,这都算是最好的安排,再计较,任谁都会说他是暴民刁民,太过小肚鸡肠。于是他想,前辈人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吧。

但他不能像爹那样活。

他老早就看清了,贪与不贪没所谓的,重要的是要做最大的官。官大一级压死人,他不要做被压死替罪的父亲,就必须成为最大的官,成为压人的那一个。

为了达到这个目的,点头哈腰无所谓,受人鄙视无所谓,日日向那群尸位素餐的蠢材卖乖谄笑也无所谓。

他相信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总有一天他会坐上卢桢的那个位置,让所有看轻他的人都反过来对他毕恭毕敬,为此他不在乎一忍再忍!

大理寺中自然没有他苏少卿的位置,他只好从杂物间借了个角落,搬来一方小小的桌案,伏在上面书写文书。这里远比不得学堂里通风明亮,案角烛光只能映照一小块,他每写完几行,就要把纸张往上挪几寸,方能看得清楚。

现今有几位大人都很看好他,夸他有眼色,会办事,是个可造之材,并许诺过段时间想法帮他谋个差事。苏少卿深知自己身无长物,唯有一双手,便不遗余力地给人家干点杂活,表表心力。

就比如他眼下正写着的文书,本该由官员们亲自书写的,但他常年混迹其中,早知晓了套路,如何润色笔墨,怎样讨上司欢心,他心里跟明镜似的,信手便能挥就。

他也把这当作很好的历练机会,笔尖在纸上来回,总会令他有种自己已是正式官员的错觉。

正写得专注,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咳嗽,他赶紧放下笔,就听身后声音低哑道:“怎的不去上课念书?”

“正赶上今日有假。”他不假思索地说道,附带回头时一个开朗的笑。

卢桢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正负手淡淡望着他,对方身量高瘦,总散发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寒凉气息,令他不由得心神恻恻。

未等他起身见礼,就见卢桢蹙着眉头道:“你这孩子年纪不大,为何满口谎话?上次那桃子也是,听说你是扶风人士,扶风之地如何产出明州水蜜桃来?”

苏少卿被说得脸一红,心中却半分不惭愧,只紧握着一双手呵呵道:“大人果然目光如炬。”

卢桢觉得他实在不可救药,目光扫过桌案上的文书,见奉承之语满溢,心下又是一沉,冷声道:“字倒写得不错。”

苏少卿闻言将手一拱,就坡下驴道:“多谢大人夸奖。”

他如今只盼着卢桢能尽早转身离去,他算是摸清了,这人脾气古怪,自己是讨不到便宜的,可他又不敢去得罪人家,心中便格外不耐烦。

卢桢似乎看破他心思般,在原地踱了两步,复又回来了,望着那些字道:“师从哪位先生?”

“嗨呀,什么先生……”他嘀咕道,“我这是自学成才,仿的主簿曹大人的笔迹,大理寺中好几位大人的笔迹我都会仿,我还能左右手一起抄两份呢。”

此话一出,卢桢的脸色更加难看。苏少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明知道对方看不惯这些事,心中却不忿地刻意要把现实揭露给他看似的,好让他没法再端着,正着,再来跟自己说教。

“不错啊。”卢桢听罢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,“哪天也帮我抄点什么。”

这人仿佛注定与他相克一般,专挑他不爱听的念叨:“但在那之前,还是先安下心来好好用功,记好了,哪个衙门都不养闲人。”

伴随着这句劝诫,几声响亮的咕噜声自苏少卿肚子里传来,清早来得太急,到现在他还没用上第一顿饭。

“快去吃点东西吧。”

卢桢按了按他的肩膀,也把一口气压进了他肚腹中,他才不饿,他气都要气饱了。苏少卿磨了磨舌边,刚要露出尖利的犬牙来,对方却先他一步从容而去了。

翌日的这个时候,便有一只食盒被放在了他桌上。送饭的小童扎着双髻,年纪与他相仿,却木讷得连话都说不清楚,只打开木盖道了句:“请你吃。”便袖手不再说话了。

“你请我吃饭?为什么啊?”苏少卿说着,已捡起筷子,把菜盘子端了出来。

“不是我。”小童扁扁嘴,“是大人。”

苏少卿眉梢一挑,惊喜道:“哪位大人?”

小童似乎很少一连说三句话似的,涨红着脸,使了好大力才说出:“就……就是大理寺卿卢桢卢大人啊。”

苏少卿一听就把筷子“啪”地搁在碗沿上了,心想道他不是看我不顺眼吗?我还瞧他冷冰冰死人脸婆婆嘴呢。

小童被吓了一跳,伸出两只手瞪眼道:“你不吃啊?”

苏少卿扫了眼饭菜,又摸了摸肚皮,重新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口菜道:“谁说的?吃!”看不惯卢桢是一码事,左右他和饭菜又没仇,不吃白不吃,饿着总归不好受。

食盒里端出来,清汤寡水两道素,还有一道只闻肉味不见肉星的荤菜,好在味道不错,足够他吃得满饱。吃完饭他擦了擦嘴,随口问道:“你们大人平时就吃这个?”

小书童心说,我们大人平时吃得还没有这么好,但他见苏少卿面露鄙夷之色,心中便很是愤愤不平,握紧拳头道:“你……你这就是没有见识!有本事的人是不管吃得好不好的!”

“哟。”苏少卿轻叹道,“那你说说,你们大人都有什么本事?”

书童涨着脸孔,连带比画着,好歹也说出了不少他家大人当年的事迹。其中跌宕起伏,当真像话本子里写的悬疑故事般,时不时还冒出个闹鬼的吓人场面,当然最后魑魅魍魉无一例外,都逃不出卢大人的盖世神通。

而这样智勇双全的人,偏又千般清,百般好,活似那庙宇中的菩萨降落到了人间似的,行到何处何处便拨云见日,走到哪里哪里便明镜高悬。

苏少卿边漠不关心地敲着碗,边又忍不住从心里感到一点钦佩。但说到底,他拿不准对方有几分是杜撰捏造的。

若天底下真的有这等清官,为何偏偏他们家没遇上。倘若遇上了,那他父亲也就不会死了。

所以他决定一耳听,一耳放出冒凉风。

几乎所有人都认定,苏少卿就是一个钻营取巧的人,可他自己却不这么想,事实上,他是一点便宜都不愿占旁人的。

白吃了几天午饭后,他干瘪的肚腹舒坦了不少,心里却还是有些别扭。他三两下帮小书童归整好食盒,坐在原位以手笼口咳了一声,道:“俗话说得好,无功不受禄,天底下也没有白吃的午餐……”

书童费解地看着他,两只眼木然圆睁着,不懂他在搞什么宣讲。

苏少卿两手捋平外襟,脊背挺直地冲他一点头道:“从明天开始,记得把你家大人所有的应酬文书搬到我这儿来,我来替他写,算是报答他的一饭之恩。我这个人很本分的,不喜欢欠人情。”

他对自己的措辞很满意,觉得这种知恩图报的说法一抛出来,很长脸,很体面,哪怕吃了卢桢那么多顿饭,也不必再觉得短他一截。

书童却是眉头打结,支吾道:“什……什么文书?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?”

苏少卿一口气刚要落下,又紧提起来,敲着案边提点道:“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?我说的,就是同僚之间往来酬答的客套公文啊!”

书童摸着头想了好半天,才恍然道:“哦……我们大人啊,不写那个的!”他的神态很逼真,仿佛说得确有其事,还得意地冲他晃了晃头。

“怎么可能!”苏少卿大笑起来,指着他字字铿锵道,“他不写?敢情你的意思是他从不和其他官员往来交际,那他怎么稳得住朝中的关系网?没有关系网,他又怎么坐得上这个位置?”

“你啊!”说得激动了,他一拍掌,桌上毛笔都骨碌碌滚落在地,“一派天真!”

书童望着地下毛笔溅出的墨点,紧绞十指,半天才气鼓鼓地憋出话来,朝他吼道:“大人……大人是靠本事,才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!你这样的小人不会懂的,你……你还是别当官了,百姓不要你这样的坏官!”

说罢就提着食盒,怒气冲冲地跑出门去,留苏少卿倚在原地呵呵,他何尝不想要一个清明世界?但事实如此,醒着总比睡着强。

“管他娘的是好官还是坏官呢。”他心想,“反正我要做最大的官。”

没过几日,他居然真的为卢桢干起了杂活来,还破例在寺卿大人案旁得到了一个位置。可要做的却并不是誊写酬答文书,卢桢交给了他一个极为新鲜的任务。

大理寺头把手办公的地方自然是采光良好,宽敞舒适。苏少卿一路走进来,只觉腰板也直了,别人瞧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,就连正座上的卢大人都顺眼了许多。

将怀中抱着的高高一摞卷宗压在自己的小桌子上,他研墨提笔道:“大人,我能做点什么?”

卢桢示意他翻开最上边的一本,简明扼要地交代道:“这是近三年来十四州需要复审的案件。整理时间,郡县,死伤人数,紧要与否,疑点何在,三年来可有家属诉冤,当地官员如何作为。”

苏少卿“啊”了一声,抬头纹都要推出来了,用笔杆搔搔头道:“这……要看到何年何月啊?”

他没敢对上卢桢投来的冷厉目光,摊开两本便埋头奋笔疾书起来。其实他心里很是不服气的,总觉得卢桢这是在耍他,卷宗已然详尽记录在案,何烦他再做什么劳什子整理?

可卢桢却说,这是为了他老人家读起来更加简洁明了。真是为吃一把精米面,就要活活累死骡子,可怜他一个小马屁精,好端端就被穿了小鞋。

恨呐。

“仔细点抄,不要分神。”头顶声音悠悠响起,惊得苏少卿又是一身冷汗,“都是泼天的命案大案,若错在你那一环,你可担待不起。”

“哎。”他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声,只觉背上压着座五行山,恨则恨矣,却真真瞪亮了眼睛,生怕摘错了半个字。

一连整理几日后,他感到的就不止是疲惫了,而是深深的压抑。

偏巧这一日窗外还下了雨,屋内灯烛残照,仍难驱昏暗,他直起身合上书,长叹了口气道:“大人,一想到短短几年,便有这么多的冤假错案,家破人亡,我就觉得这世道挺没意思的。”

卢桢闻言,也放下手头的公文,他的眼皮很薄,眼尾又狭长,望向人的目光就自然透出几分无情的味道来。他问:“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了,知道大理寺是做什么的?”

苏少卿不假思索道:“是天底下最大的衙门。”

“衙门?有理无财莫进来的衙门?”他勾起一侧嘴角,嘲讽地笑笑,“教给你记住了,这是含冤者的最后一扇求生之门。”

“我们如果聋了瞎了,哪怕是稍走神晚了那么片刻,没有拉住那只手,苦主都很可能被罪恶拉进深渊里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
苏少卿垂低了眼,手中无意揉搓着衣角,显然卢桢展现给他的,并不是他在大理寺真正想得到的。

“难道拼了几十年,坐上这个位置,是为了受苦的吗?”他小声嘟囔道,心中有片叛逆的影子在张牙舞爪。

话音刚落,就见卢桢倾身将自己茶壶里的茶,分了半杯给他,又坐回去道:“尝尝。”

苏少卿不明所以,眼睛溜着他,提杯灌了一口差点原样吐出来,呛了两声道:“这么苦?你天天喝这么苦的东西?”

“众生皆苦。”卢桢面无表情地又饮了一口,“我老人家身在其位,又安敢独甜?”

他随手拿过一本从前卷宗道:“景平七年,曹州寡妇吕氏被当地郭姓富户奸淫杀害,抛尸河谷。

“为了洗罪,郭家勾结当地官府,竟将罪行推给被吕氏抚养成人的小叔。小叔含冤而死,死后依旧背负着骂浪滔天,吕氏的婆婆也因无人照料,加之不堪流言侮辱悲愤而亡,尸骨无人收殓。”

苏少卿这几天看了太多的案件,心肠麻木,并没有应声。

“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?”卢桢注视着他,“后来奸污吕氏的郭公子进京赶考,还考中了进士,门楣光耀。做官后娶了当地官府家的小姐为妻,两家其乐融融,亲如一家。”

也许是那苦茶太过难喝,苏少卿嗓子里始终不太舒服,此刻捂住嘴竟有种想呕吐的冲动。他偏过身去压了压,再回头正对上卢桢鹫鹰般的眼。

“后来呢?”他问。

卢桢道:“我斩了他。”

他脸上并无得意,因为不管为何,杀人都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,可苏少卿的心中却涌现出了痛快。

可他并未将这种痛快表现出来,因为仍不想对卢桢低头,他让自己用很冷很硬的声音说:“跟我没有关系。”

世上悲惨的事情太多了,管不过来的,而他只想管好自己,不在乎是非褒贬,他只要飞黄腾达。

卢桢的茶壶空了。

他张张口,却扫见一旁桌案后没了人,这才想起苏少卿已经好几日未曾来了。整理好的一摞摞纸张堆放在桌边,那孩子向来做事利落又分明,此番或许是浪子回头,知道在大理寺耗着并非长久之计,转而去用功读书了?

他看不像。

好巧不巧,正当此时,恰有一道矮胖的身影在门前经过,定睛一看,正是平素与苏少卿甚是热络的曹主簿。卢桢招招手将他唤来,请他落座,打听道:“最近怎么不见那孩子?”

曹主簿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苏少卿,两手在身前一摆,讪笑道:“小苏啊,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回太学考二经去了。听说今年武状元也要一同应试呢,他再考不上,也实在说不过去了。”

曹主簿是个温吞性子,日常办事也算手腕灵活。只是一旦落座,就团成一副农家大婶的坐姿,笑模笑样的,仿佛给他塞副针线,就能捻着线头开始纳鞋底了。

这倒也正合了卢桢的心意,他只消问一句,面前这位就能把该说的都交代出来,“你们从前就很熟吗?”

曹主簿先是嗤了一声,像是觉得这种说法十分荒谬似的,罢了才犹犹豫豫道:“要说熟也就那么回事,小苏这孩子挺莫名其妙的,说好了叫有上进心,说不好听的……”

他咽了咽口水,仿佛是意识到在寺卿大人面前不该说不好听的,却还是在对方目光催逼下补全了话:“说句不好听的,就是送上来的白劳。”

卢桢端坐道:“怎么讲?”

曹主簿叹了口气,须臾觉得这也不算个秘密了,便坦白道:“还不是他自作聪明?总痴心妄想,盼着谁能举荐他在大理寺谋个一官半职,太学生中不是有过这种事吗?

“但他也不看看那些人都是什么家室,背后打点了多少银子。如今京中官职这样紧张,还以为凭着每日跑跑腿就能一飞冲天,真是蠢得可怜。”

他抬手搔了下鬓角,余光照应着卢桢的脸色,见对方没有发火的样子,便自找了个台阶下:“我们也赶过他,哪管得住他自己往上贴呢?多少给他点活干,他也安心,您看您这不也是?”

他就坐在苏少卿往日的位置,胡乱拿起张纸比画着,却不经意扫到了上面的内容,心下惊诧,又拿着仔细读了遍道:“大人……您这是要栽培他吗?”

卢桢不置可否。

曹主簿可惊讶坏了,按他的眼光来看,这两袖清风的卢寺卿和浊根深种的苏少卿完全就是两种人啊,卢寺卿应该对这种人嗤之以鼻才对。

但纸张上写的东西,过来人一看便知,是卢桢在潜移默化地教导他,是在带他入行。

卢桢凝重道:“主簿大人以为不可吗?”

曹主簿连忙摆手,他哪敢拂上司的意,但还是没忍住劝诫道:“为什么偏偏是他呢?实话对您说,小苏他有些心术不正,一旦进了大理寺,将来没准就是个祸害。”

此话说得卢桢心里一动,他思虑许久,显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优柔寡断。

半晌,他叩案认真道:“可那是个好孩子啊。”

“官场之中,有哪个是生来便浊不可耐的吗?”曹主簿望着他眼中的湛湛清光,无声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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