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盛玄英(上)
壹
一袭白衣,玉不去身,并折扇一把,迎风轻开。
来人留着两撇英俊的小胡子,阔步进门便问道:“武状元现在何处?”
演武院的小厮看他来头不凡,便停下来应声,指了指人头攒动的擂台,那人果然大喜,随手抛了一吊钱给他,挤进人群中去了。
小厮怀揣着赏钱,嘀咕道:“这么斯文的公子来什么演武院?”
如果知道这个“他”其实是“她”,也许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。
此时正是炎夏,艳阳高照,李怡兰挤在一群臭汗淋漓的大老爷们当中,登时没了方才的潇洒。踮着脚站立不稳,才刚看到台上人一片衣角,就被挤得歪到一旁;可若不踮起脚,就更看不见,她真恼恨自己为何不长得再高上几寸?
本朝并设文武状元,在春闱后另外设武试。夺魁者入朝即拜将,名声满江湖,是各门各派及武学世家倾力争抢的位置。
往届的武状元,多是江湖上的成名人士,或是哪位将军家从小栽培的少爷。大家心里多少有个数,还常有赌场以此开局,拥护者各自押宝。
没想到今年,竟凭空冒出一少年来,也不废话自报山门,上来便打。刀剑狠绝,内功纯劲,过五关斩六将,招式飘渺难测,放眼之内,竟无人能敌。
一场下来,不仅整座长安城轰动,就连皇帝陛下也颇为震惊,御驾亲临观看比武。并在胜局后,当场拟旨封他为武状元,赐在京宅邸,官位待封,暂置演武院。
听了对这武状元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后,怡兰半宿没睡好觉,她从榻上翻身而起,扪心自问:怎么样?帅不帅强不强想不想看?答:必须看!演武院女子不让进?女扮男装也要看!
可辛苦混进了现场,却是这番窘迫局面。她蹿了几蹿,恨不能肋生双翼,却只能身陷人浪中,被挤得离擂台越来越远。
忽闻前头人群一片欢呼,应该是台上比武有了结果,可她连武状元的一招半式都没看着。站在人堆外,望着眼前武夫们重重壁垒一样的膀子,她兴致受挫,用力捏了捏扇柄,一气之下转身走了。
她看不见武状元,并不代表武状元看不见她。
盛玄英收势定气,立于台上。凭借他百步穿杨的视力,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气呼呼挤出人群的白衣小公子。
“女的。”他在心里说。
贰
在场那么多双眼睛,看出来怡兰是女子的,当然不止盛玄英一个。
此时她正坐在酒楼中饮酒,佐着小菜两碟,折扇搁在一边,要的元鱼煨鸽正在后厨做着。眼福未饱,她可不想再亏待自己的肚子。
正是饭点,客人进出不绝,她也无心留意,只想着那武状元究竟是何等威武,指间掐着白玉酒杯,两撇油亮的小胡子倒映在洌酒里。
不知是不是生意太忙,斜后方客人的酒已经喝光几坛,菜还没有上来。她满以为那是个潦倒颓废的酒鬼,余光一瞥,却见似乎是个青年的身形,只是半桌酒坛挡着,看不清脸。
“元鱼煨鸽来咯!”
耳闻是小二响亮的声音,端盘人走到桌旁的脚步声却沉重许多。她惊觉地抬眼,白玉杯稳稳打出,可还是晚了一会儿,大群壮汉已将她团团围住,那杯酒也被领头人接在了手里。
那人仰头喝着杯中酒,两眼却直勾勾黏在怡兰身上,饮罢大喝一声:“好酒!”声如洪钟,震得人两耳发麻。酒杯落地,摔得粉碎。
原本在酒楼中吃饭的客人登时都四散奔逃,惊呼不断,门口店小二也吓破了胆,连拦人结账都忘了。
那帮壮汉一个个都八尺来高,身着演武院的衣袍,虽脸上带笑,但层层的横肉藏都藏不住。个个持刀拿剑,实在来者不善。
怡兰当然不愿理会他们,站起身来,想要拿起椅子旁的折伞离开,伸手却摸了个空。那把伞已到了一汉子的左手里,他右手抄了把硕大的梅花亮银锤,不怀好意地调笑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出门还要带把遮阳伞啊?
她出手欲夺,却又被另外一人抬臂拦下了,那人回头向同伴扬眉道:“小少爷娇贵嘛。”说着反手欲抓她的胳膊,被狠狠挥开了,可那厮嘴上还不忘占便宜,“瞧瞧这细皮嫩肉,像个姑娘家似的。”
一群人聚得越来越紧,怡兰霎时成了落入狼群的小鹿,虽也提起架势,但胜算渺茫。
可这些人既然是演武院出来的,光天化日之下,料想对她也不敢如何,谁知那领头人却上了一步,接着刚才那人的话头道:“她自己这般打扮,是男是女我们又不知道,哥几个只是想交个朋友嘛。”
一双眼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打量,犹不餍足地,伸出大手就往她腰间摸。
怡兰出掌格挡,逼到这种份上,防身的招式她还是使得出的,顺着领头人的手肘拗过去,游蛇一般,便去擒他的鸠尾穴。
领头人显然是惊异于她竟能使出清航山派的武功,但也只是一瞬。须臾之内,几番过招,便用强劲的外家功拆了她的绣花功夫,狠狠抓向了她的手腕。
他一双牛眼中满是志在必得,却没等碰到那柔嫩肌肤,就因突如其来的剧痛生生偏过手去。只见他五指鹰爪般痉挛着,不像被钝物击中,反而有种被马蜂蛰了的刺痛感。
凶器不知是何人发出,何时发出,四下寻找,多出的唯有一物:地上静静躺着根筷子,还沾着油星。
叁
众人这才注意到,酒楼中剩下的,还另有其人。
酒坛后的青年不动声色,只从筷笼子里又挑出根筷子,与剩下的那根并成一双,低下头去,继续吃鱼。
那领头人大怒,提起青锋剑便要动手,却被身边一眼尖的拦下了,只听他压低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畏:“是盛玄英!”
此话一出,不仅领头人顿住了脚步,其余喽啰也无不变色,纷纷萌生退意。仿佛那静坐的青年只一人,便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。
怡兰见他们方才还气焰冲天,如今却像老鼠见了猫,不禁笑出了声。
许是觉得面子上太挂不住,领头人止住退势,不由分说便举剑向桌后人刺去,那模样凶得仿佛出山的猛虎,难以阻挡。
“小心!”
怡兰始料未及,脑子一热竟直接出手去拦剑,可还是晚了半步,只觉狂风自腕边斩过,落下的一瞬,她脸色骤然惨白。
桌上的空酒坛被剑气所震,稀里哗啦碎裂开来,夹杂着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,分外悚然。于重重碎片的叠障后,只见盛玄英纹丝不动,眼如寒星。
他面前的盘中只剩了鲜稠的汤底,再看领头人手中的剑,恰被鱼嘴套了个正着。
“吃鱼吗?赏你了。”他偏偏头,话音带笑。
领头人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,他刚刚的目标明明是盛玄英,这鱼却像成了精,自己蹿上来。剑身刁钻地卡在骨和刺之间,他奋力去甩,烧鱼却仿若活了一般,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摆尾,汤汁四溅。
怡兰惊魂未定,缓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恢复清明,传说中武状元的身影终于映入眸中。
她满以为盛玄英会是个大老粗,没想到却长得十分清秀。鼻梁挺直,唇角弯弯,意态悠闲,只是长腿窄腰,面容轮廓也比常人要坚毅些。
她咽了咽口水,几乎忘记自己还身处危险中,潇洒二字已不足以描述他在她心中的形象。此时她眼中的盛玄英,就仿佛谁在白绢之上,行云流水地书了个“侠”字。
肆
那群人看头领被戏弄,便也顾不得什么体面,高喊着一窝蜂涌上去。每个人都健壮如牛,即便是一堵墙立在那儿,也要生生被撞塌。
却见盛玄英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,一手负在身后,另一手春风拂柳般,于为首那人腕上荡过。又轻轻牵住他指尖,一提一拽。
即使在一片喧哗中,手腕骨断裂的脆响也格外清晰,那人忽觉整条胳膊到肩膀头全麻了,酥酥痒痒不听使唤,整个人也顺着对方的牵引向一旁栽过去。
如有高人在场,必定能看出,这看似绵绵轻柔的一招,实则是极为刚硬的功夫。盛玄英手下有分寸,否则那人浑身骨骼都将碎裂。
紧跟着的人与他望了个正对眼,继续往前冲也不是,转身向后退也不是。看看他又瞧瞧倒地的同伴,脸上说不出的茫然,硬是把盛玄英逗乐了。
“喏,你去扶他一把。”
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,就也被顺手带了过去。可怜那断了胳膊的汉子,才刚要龇牙咧嘴地站起来,便又被砸翻在地。
余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色,手中兵刃齐齐外拔便要出鞘,一时寒光如星芒。盛玄英无奈地叹了口气,接着整个人就幻影般凭空消失了。
怡兰再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。
他当然不是什么鬼魅妖魔,只是他的身手太快了,快到近乎看不清踪迹。
这一次他将行书的“侠”化作了草书。一身劲装如虹,穿梭方寸之内,衣袂翻飞间,但闻秋雨落阶声,沙沙不断,再去细看时,众人没来得及拔出的兵刃,竟又纷纷收回了鞘中。
天下武功,唯快不破。
怡兰并非没见过以敏捷闻名的高手,但她以为的“快”不过是速度取胜,高人一招;今日方见识到了,原来真正的“快”,足以令敌人连出手都不能。
鬼邪?仙邪?原来这就是盛玄英。
伍
高下已分。
总有那聪明的,心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,提起裤子拔腿就跑,堆着满脸屎尿急,竟比那烧了尾巴的大公鸡扑腾得还快。
但门口已早有人等着他们。
盛玄英靠着门框,一条长腿打从中间横拦,抱臂静静望着飞奔过来的两位,用很讲理的口气道:“欺负了姑娘家,是要说对不起的。”
那两位手臂划桨般直打圈,还是没刹住步子,被一腿荡得滚出老远,正趴在了怡兰的脚下,晕头转向地仰起脑袋。那神龟伏地的姿势,实在像刚给自家祖宗磕完头。
怡兰可不想要这么两个“孙砸”,一溜小跑地躲到了盛玄英身边,细声细气地道了句“谢”。她是真怕再同那些无赖纠缠下去,会给盛玄英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。
盛玄英回身,扫视了一圈满屋伤兵残将,思虑片刻,拾起怡兰掉落在旁的纸伞,倾身低声道:“我送你。”
怡兰心漏跳了一拍,按捺雀跃跟出门去,纸伞如花在艳阳下绽放,伞柄握在盛玄英手里。
两人同伞,并肩而行,她花痴还未来得及发个尽兴,忽觉手心一空,原本罩在头顶的伞也被垂直抛起,伞影渐小,日光刺目。
但也只有一瞬间,盛玄英就回到了她身边,展开的折扇刷地合拢,如归剑入鞘。与此同时,坠下的伞柄正正好落入他手中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。
可门两边确确实实躺了两个埋伏已久的倒霉蛋。
怡兰彻底呆住,定定盯着人家,眼珠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转了。
“在看什么?”盛玄英拧眉不解。
怡兰实话实说:“你太帅了,我一定要记你一辈子。”
方才横扫一大片,气儿都没多喘的少侠,此刻竟略有几分羞赧,偏过头硬邦邦地回了句:“……过奖了。”
陆
盛玄英只送她到巷子口,两人就告别了。
这是因为,她当然不能从正门口大摇大摆地回去,她家是书香门第,家教森严,要是让娘亲看见她这副打扮,可还得了?
绕到后街,翻上墙头,一系列动作她做得轻车熟路,分外敏捷。
骑在当中,刚想缓口气跃下去,一回头,就见墙下院内站了一人,正鬼魂般,定定仰望着她。墙边树枝的阴翳投在那人脸庞上,喜怒难辨。
“娘!”她差点一忽悠栽下去,可面上还要强撑着镇定,乖巧问道,“您怎么在这儿啊?”
她娘神情庄重而严肃,负手微微一笑道:“为娘也想问,你为何在这儿啊?”
这母女两个,一个站在地上,一个骑在墙头,可气场上来看,地上的那叫一个高高在上,墙头的反而恨不能缩进泥土里。
怡兰被她娘问得哑然,伸手胡乱比画了几下,忽指着天空打哈哈道:“今儿个……日头挺好?”附以干笑三声,仿佛坐在那儿,真的只是为了晒太阳。
“你今天胡子也贴得挺好。”
娘仍是端庄微笑着的,怡兰却知道,这回是在劫难逃了。
“哎呦!娘,女儿知道错啦!别打啦……”怡兰闺房里,惨叫声不断,她娘手执鸡毛掸子,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。
“你是要气死娘啊……你看看你这副样子,礼节和教养都丢到哪里去了?一个小姑娘家的,这般荒唐,叫为娘怎么向你爹的在天之灵交代!”
同样的话怡兰不知听过多少遍,耳朵都要起茧了,忍不住替自己小声申辩道:“当初明明是你们二老把我送到清航山去习武,如今回来了又骂我鲁莽没礼数……”
“送你上山,是因为你小时候身体底子差。”又是一掸子下去,她娘挑眉厉声道,“如今好生管教你,是怕你在外头落下什么不好的名声,那能混为一谈吗?”
“好吧好吧,总是您有理。”她也着实没有法子,趴在长凳上两手撑着脸颊,“问题是您打得真一点也不疼,我这样强喊很辛苦的啊……”
被她这样一埋怨,她娘打她都没有劲头了,泄了口气,将鸡毛掸子往桌上一撂:“累了,不打了。”
怡兰拍拍屁股,笑嘻嘻地坐起来。
“换衣服。”她高兴劲还没过,就听她娘吩咐道,“去把针线拿过来,娘接着教你女红……”
“别啊,娘!”这回可不再是强喊,而是真真切切的哀号,“要不您再打我两下吧?我去给您取烧火棍!”
说着她再坐不住,撒腿就往外跑。
柒
盛玄英展开扇面,好一幅墨石松涛图。
着实不像个姑娘家的扇子。
那天随手顺过来,便忘了还给她,如今已把玩了几日,看到它,盛玄英就会想到那道带着几分英气的倩影。
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,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?想到这儿,他又有些出神,嘴角也勾起弧度来。
“分心!”
桌对面的李杜白一声低喝,猛地把他打回现实。
“没有没有……”盛玄英一叠声否认道,这才关上扇子,垂眼装相,“我这不背着呢嘛。”
说着还端起书,煞有介事地翻了几页,也不知究竟看进去几个字。
皇帝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,非要把他培养成文武兼备的一代儒将,硬将他这舞刀弄枪的角色往太学里塞,还下旨不考过二经不让他参军。
这不是明摆着让张飞绣花,李逵扑蝶吗?他虽不是髯须满面,也实在不是这块料啊!
这边儿他一双剑眉直打架,李杜白心中也是烦躁不已。当初祭酒大人承诺他,只要他帮着盛玄英考过二经,就准许他随意出入藏书阁,这对于一个书痴来说,无疑是最大的诱惑。
可这家伙真的是……“朽木不可雕也!”他在心里骂道。
没读上一刻钟,盛玄英又对月白色的扇穗产生了浓厚兴趣,猫一样伸爪拨动个没完。
李杜白看他就上火,给自己倒了杯茶水,还未送到唇边,就见那货竟伸手过来:“我也要喝!”
一双眼睛晶亮有神,全无悔改之意。
李杜白哪肯惯他毛病?上身后仰,茶杯在他手边一转,就已退到了他触不到的地方,罢了还不忘冷笑一声,以示胜利。
盛玄英没想到他这么绝情,“哼”字一声还未叹完,李杜白便忽觉手间一空,像有什么在杯底敲了下,那茶杯竟凭空弹起,又稳稳落在合拢的折扇一端,未洒点滴。
扇斜倾,杯滑落,恰被桌边人接住,他冲李杜白扬眉一笑,举杯饮尽,噙着笑悠长地赞了声:“好茶!”
话音未尽,就被一卷书砸个当头。
捌
怡兰夜里睡不着觉,披衣到院中纳凉,忽听厨房里面有动静,倚门往里看,正瞧见李杜白在灶台旁找吃的。
“哥,这么晚才回来啊?”她随口招呼。
此时月已上中天,大片银辉洒进厨房里,将两个人映得清清楚楚。
“唉,太学里的麻烦事。”李杜白愁眉不展,将那张本就老成的脸皱得更沧桑了几分。
怡兰却笑了,走进去道:“真稀罕,你也会为了功课发愁?”
李杜白想起那烂摊子,又叹了口气,摇摇头,身心俱疲,懒得和她解释。
李怡兰见哥哥不愿提,噘了噘嘴,便也不再问,转而揭开锅盖道:“娘已经睡下了,还有点馒头小菜,我给你热下,你凑合吃一口啊。”
李杜白看着忙活的妹妹,这才流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。他人古板,脸也是又木又僵,少有这么满含人情味的表情。
“真的是长大了,会照顾人了。”
怡兰一回头,正听见他这句话,美滋滋道:“这还用说?你是我大哥嘛。”这一得意,不该溜出口的话也跑出来,她忍不住打听道:“那个盛玄英……”
李杜白还当自己听错了,抬起头茫然问道:“什么?”
被他那双眼睛一盯,怡兰立马就难为情起来,回身手忙脚乱地端出热好的饭菜,便飞一样溜出了厨房:“没什么,你趁热吃吧,我先回房去了……”
李杜白望着她的背影,又摸摸自己的耳朵,自我怀疑般摇了摇头,那姓盛的小子和怡兰,确实没理由认识的。
假设盛玄英要是敢招惹他纯真的妹妹,他就……他李杜白就……
望着门外的圆月,向来守规矩的木书袋第一次有了买凶杀人的邪念。
玖
盛玄英被人跟踪了。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,三五天来,每每他从太学放课回家,都会有一道身影尾随跟上。起初他也没多留意,可渐渐地,那跟踪者贴得越来越近,且极其执著,几乎要一直追到他的住所去。
就比如此刻,两人相隔不到一条街巷,盛玄英目不斜视地走在前方,背后的炽热目光仿佛要把他射出两个洞来。
他每走一步,跟踪者就上一步。
又一个拐弯处,毫无预兆地,盛玄英撒腿就跑。
跟踪者愣了一愣,赶紧大步追上。
两人脚程都不慢,走街串巷,如两阵风般倏忽扫过,足尖点地,步伐轻盈。一场跟踪瞬间演变成了追逐赛,兜兜转转,难分胜负,却谁也不肯放弃。
盛玄英心想这也不是办法,气息一提,便踏墙跃上了瓦间,燕子般飞快穿梭,转眼就把跟踪者甩出老远。他正想松口气,却听那跟踪者也上了墙头,踩在瓦檐上,下盘不稳,却还是蹒跚地追过来,瓦片被她踩得稀里哗啦。
他暗笑了一声,不由得放慢了脚步。
没追上几条街,骤闻瓦片落地的碎响,那跟踪者脚下一滑,险些一头栽下去。手脚并用,好歹在墙头站稳了,她整个人已吓得蹲了下去,捂着胸口不住大喘气。
盛玄英停住了,想了想,忽然自墙上跃下,安步缓行地继续往家走,像是突然忘记了后边有人追这回事。
走了好久,也没听有脚步跟上来,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。只见街巷里空荡荡的,除了有只老猫悠闲地走过,还哪有第二个人?
正疑惑着,前方巷子口突然跃出一人来。
李怡兰仍着一身白鱼服,贴两撇小胡子。仿佛真是与他偶遇般,掩着嘴惊奇道:“啊呀盛兄,这么巧。”
盛玄英“呵”了声,一板一眼道:“那可不巧?巧出二十条街了。”
他刻意绷着脸,却没有因这事发火的意思,唇边还隐隐藏笑。
怡兰便决心顺坡下驴,把戏继续演下去,滑着步子与他并肩道:“好不容易遇到了,一起走走?”
语气似不经意,心却都提到了嗓子眼,她视线在他身上兜兜转转,可偏不敢往他的眼睛里看。
盛玄英失笑,抬手道:“请。”
拾
怡兰背着手在街上走,两眼放空般直望天,盛玄英就在她身边,挨得这样近。
她心中有一只小白鸽,扑棱棱,扑棱棱。
搭讪搭得坦荡,此时她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。本以为大好机会,可以同他漫聊天南海北,她连措辞都备好了,却还未等开口就已红了脸。
“我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
两人同时开口,话锋叮地一撞,又各自僵硬收回,重归缄默。她搔搔头,垂首抿唇道:“你先说。”
余光瞥见盛玄英的手探进青衣袖口中,仿佛是在摸索什么,取出一看,原来是她那天落的折扇。
“还你。”
并拢的扇子横在她面前,她犹犹豫豫地伸手,甫一碰到,就感觉到了他手握的力度。那只手修长有茧,掌心略高的温度也不难想象。
七寸之隔,共抵一扇,犹如牵手。
被烫到了般,怡兰的手猛地撤回,连带整个人都退了两三步,她偏过脸,支支吾吾道:“我们是朋友嘛……计较得那么清楚做什么?不用还了,送你吧,反正放你那儿和放我这儿都一样!扇子嘛,不就是扇风的,我也不热,我我我……”
前言不搭后语,说到后来她都想扇自己一巴掌,不知盛玄英有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,只听他语气无异道:“那我就留着了。”
末了想想又补了句:“以后我再送你个别的,当作回礼吧。”
两人又并肩走了好一会儿的路,怡兰才反应过来,他说的是“以后”吗?
“以后”的意思是不是默认了,两人还能常常见面?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她心防顿解,雀跃不已,没多久就和身边人闲侃起来,好像他们早已认识了许多年。
盛玄英也觉得,这打横窜出来的小姑娘挺有意思的,但路总要走到尽头,两人也到了分别的时候。
怡兰看了看面前漆黑的门扇,门后宅院不大,但一个人住已是很宽敞。
“你家住这里啊。”她眼珠一转,默默熟悉宅院坐落的位置,鞋底下意识在地面碾来碾去,“好巧啊,我常在前面那条街上逛……”
“要不要……”邀请刚发出,他就笑着住了口,抱歉道,“还是别了,怎么说你也是女孩子,不太方便。”
“嗯。”她用力点头,慢慢旋过身去,盛玄英目送着她。
夕阳将人影拉长,她垂着头往前走,每走出一步,脸上的神情就更低落了一分。
他忽然想再站在门口,与她多聊上几句。
也正是此时,她想起了什么似的,满面笑容地转回来,面向他,灿烂得如一朵暮色中盛开的花。
“你知不知道,前街有家炒榛子特别好吃。”说着她已加快脚步,心无芥蒂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,好哥们一样招呼着,“走走走,我带你尝尝……”
“哎呀,不用和我客气,就当是报答你救我的恩情啦!”
盛玄英愣愣地望着她,还未及动作,忽听家里大门“吱呀”一声,被从里面打开了。
向门内一看,二人都懵了,维持着拉胳膊的姿势,呆若两只木鸡。
“怡兰?”李杜白扶着门框,怔然道。
“大哥……”在暗恋对象家里撞见自家哥哥,还是于如此暧昧的情形下,李怡兰只恨自己当年上的是清航山,而不是茅山,不能捏个决立马灰飞烟灭。
“她……”盛玄英更是懵,看看李杜白,又指指怡兰,难以置信道,“你是他妹妹?”
李杜白:“……”
如果说往日他的脸像块木头,那此刻就成了块又臭又硬的顽石,还是块会咬人的顽石。
盛玄英肃然举手:“我可以解释。”
李杜白哪肯听,一把拉住妹妹,粗暴地从他身边挤过去,递给他个眼神——你可以自行去死了。
盛玄英看着这截然不同的兄妹俩,方才恍然大悟。可不是吗?李杜白,李怡兰……
“原来你叫怡兰啊。”他不禁顺口嘀咕道。
怡兰还未及应声,李杜白先回了头,匪夷所思地怒视了他一眼,仿佛一颗慈兄心受到了巨大伤害,拉紧自家妹妹,愤然大步离去。
拾壹
盛玄英本以为自己邂逅了场桃花运,没想到却是场劫。
当它还叫桃花运的时候,尚且由得他选择。
可当它进化成桃花劫,朝着他披尖带刃汹汹而来,就由不得他接不接受了。
李杜白将书卷在案上敲得啪啪作响,目光仿佛能将他扒皮抽筋,盛玄英为他气势所摄,只觉坐的不是书房,而是刑堂。
“我招,我全都招!”他是真怕李杜白一激动背过气去,伏在桌上,却还是苦着脸道,“可是你让我招什么啊?我真和你妹妹不熟,清如水明如镜,我对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!”
“扯谎!”李杜白厉色道。
“光天化日下,在你家门口拉拉扯扯,还敢狡辩?不是你居心不良,难道是怡兰主动招惹你的?”
盛玄英心说,那可不是?
但他皮糙肉厚,被李杜白打一顿也无所谓,总不能把人家小姑娘卖出去,这太不仗义。于是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,窝成一团默默暗示自己,不听不听和尚念经。
两个人书也不背了,僵持了半个上午。等他稍微冷静些了,盛玄英才慢慢把事情经过和他交代清楚,不知是哪处症结没打通,李杜白心理上还是不能接受。
盛玄英只好润了润嗓子,锲而不舍解释道:“怡兰她……”
“怡兰也是你能叫的?”
“好吧……”他实在是无力申辩了,瘫在那儿绝望道,“我只想知道,你为什么一直咬定我在撒谎?”
“因为……”李杜白怀疑地望着他,确认再三,仿佛在打量什么异兽,“我妹妹这么可爱,你怎么可能没意思?”
盛玄英如遭雷击,还未及开口反驳,就被伸过来的手拍了两巴掌。
“你不会有病吧?”李杜白认真道。
盛玄英决定了,以后再遇到姓李的都要绕着走。
拾贰
李怡兰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一号猪队友,非得怄死。
被关了三天禁闭后,她发现自己和盛玄英,再也没法恢复到那种轻松美好的氛围了。
无论她怎样招惹搭讪,突袭跟踪,甚至胡搅蛮缠,盛玄英都在礼貌前提下,对她避之犹恐不及。仿佛是迫切地希望,这从天而降的少女再回到天上去。
她也明白,本来就是她在一厢情愿,可她不能接受的是……
直到那天为止,她的初恋都发展得顺风顺水,万万没想到,她和盛玄英的红线,竟被她那死脑筋的哥哥生生咬断了。
尽管如此,没有什么可以拦住一个能打的恋爱少女。
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她不知道,但有钱绝对可以让某个人做任何事。周假一上午,商少琼就抽了风似的,拉着盛玄英往太学前漱阳街上跑,说是要提什么大件货物,抓他当劳力。
漱阳街上多商户,正是热闹时候,行人来往不断。方才还急火火的商少琼却来了兴致,不直奔目的地去,反而在街上闲逛起来。
“咦?前面怎么围了那么多人?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不管不顾拉着盛玄英往前头挤,“走,盛兄,咱们去瞧瞧热闹。”
照理说,商少琼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,怎会为这街头小事大惊小怪?可盛玄英抬头一看,登时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李怡兰站在草草搭起的台子上,身边支起一杆大旗,上书“比武招亲”四个大字,还在和自己身边的商少琼对眼色。
“那不是李杜白的妹妹吗?她……怎……么……”商少琼咳了一声,在盛玄英的瞪视下闭了嘴。
说起来,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怡兰作女子打扮。她一身蓝色裙衫,小巧的银花簪环饰在发间,少了两撇小胡子却多了几许俏丽,亭亭往台上一站,还未开口,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。
只见她上前一步,如江湖侠士般两手抱拳,深深望了盛玄英一眼后朗声道:“小女子年方二八,早过及笄,自幼习武,未曾婚配。今借贵宝地搭台比武招亲,为自己择一武艺高强的夫婿,托付终身。诸位南来北往的英雄豪杰如有意者,尽可上台比试,谁能最终获胜,就能娶得怡兰,无需媒妁也不要聘礼,天涯海角,随君浪迹。”
一番话刚说完,就有人高声问道:“这可是终身大事,姑娘不会反悔吧?”
怡兰郑重道:“皇天在上,在场各位都可以做个见证,小女子一言既出,绝不反悔!”
盛玄英站在原地,咬牙切齿地盯着她,这小姑娘是在给自己下套呢,不过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些。
“我来领教!”一人飞身掠上,虎背熊腰,落地整座擂台都随之震了一震,不多时就又有人出来应战,你来我往,闹哄哄打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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