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盛玄英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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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叁
转眼已是十几个回合,擂台旁围观的人也越围越多。
刀剑无眼,美人在旁,无疑都让这场闹剧更加刺激。台上人像是有意在怡兰面前表现一般,纷纷拿出了看家本领,可她却不为所动,只目不转睛盯着台下那一小点。
盛玄英正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,意态悠闲,时不时还低声和商少琼议论,这个人出招太慢,那个人内功如何,看得津津有味。
商少琼后脊背发凉,心说:盛大侠啊,我可一点也不关心谁使的是哪套拳,你没看见怡兰姑娘的眼珠子都瞪得锃亮吗?
待到与那道灼热目光相触,盛玄英却也不回避,冲她微笑了一下,歪了歪头,示意她自己虽看得高兴,但并无心掺上一脚,她请便。
怡兰本欲怒,却发现火气已成了酸楚,伴着呼吸,一个劲地涌上心头。
她没想真逼盛玄英娶自己,她就是想借此机会证明,他也是有点在乎她的。
她有九成九的把握相信,盛玄英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,只是还有点惶恐和不确定。可这不到一成的不安,就足以将她的心掏个大洞。
她生了种相思病,沉疴难治,惟一人可医。只要他稍微回应自己一下,哪怕那回应轻得像片雪花,落在她眼里,都能融化成一片汪洋。
可是他偏要袖手旁观。
怡兰终于明白,原来单恋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。
她的满腔期盼,在他眼中不过赋予笑谈。
拾肆
奉云庄的姚公子已连胜三场,台下叫好起哄声不断,一浪一浪地涌进怡兰耳朵。
姚公子负手在擂台上徘徊,如同一只斗胜的公鸡,趾高气昂地巡视自己的领地,目光还不住往怡兰身上掠,示意她速速宣布结果。
已无人再胆敢上台一试。
终于围观的人群也没了耐性,喧嚣起来,此起彼伏地高叫着。
“快宣布结果!”
“怎么回事?还嫁不嫁了啊?”
“不会要反悔吧?”
自知获胜无望的比武者皆黯然,掉头悻悻离去,可盛玄英却仍未走,似一棵生根在那里的松,手握扇柄动也不动,定定望着台上,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他们两个人。
商少琼跟着干着急,正欲敦促他几句,忽听怡兰冷冷道:“盛玄英,既然不走,为何不上台?”
话音落时,她人已飞身而下,裙摆蹁跹,直奔他们而来。
姚公子始料未及,以为她要反悔逃走,赶忙紧追,他下意识五指成爪,猛力往她肩胛骨上擒去。
迎接他的是一抹飘渺如云的身影。盛玄英出扇挑打,正抵姚公子手腕,待对方因痛收手时,怡兰整个人已被他护在身后。
姚公子捂着手腕踉跄落地,人群避闪,生怕他砸到自己头上。
他丢了面子,心头窝火,恨恨道:“若你也是参加比武招亲的,为何不上台来,堂堂正正地比试!”他一方面欲挑起众怒,另一方面也是想转移视线,掩饰他对女子下狠手的事实。
诸位豪杰深以为然,愤慨地齐涌上来,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。
盛玄英安顿好怡兰,不同于上次的猫鼠戏,此时他忽然莫名烦躁。他斜睨着卷土重来的对手,运力于扇,罡风一震,可怜那姚公子还没触碰到盛玄英,就被狠狠推了出去,四仰八叉砸在擂台上。
他气息未乱半分,将手中折扇一骨一骨地收拢,沉沉问了句:“还有谁?”目光扫过之处,原本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们都不由得退了一步。
他回过身去,对上怡兰笑颜的却是满目严肃,一句“闹够了吗?”吓得怡兰原地抖了抖。
许是也意识到自己脸色太难看,盛玄英放缓了语气,拉住她道:“跟我回去。”
拾伍
怡兰不动,眼巴巴看着他,泪意氤氲。
他手上也不好用力,只能舒了口气,凑近低声安抚了句“听话”,对于一个拳脚辨是非的人,这已经是他温柔的极限了。
怡兰还是偏着脸,不肯挪步,甚至还无谓地挣动了一下。她有点被吓到了,可她终究没有哭,只带着哭腔怯怯道:“盛玄英,我喜欢你。”
她战栗般细细颤抖,但还是鼓起勇气,当着这么多人坚定道:“你要是讨厌我,就在这里拒绝我。”
她是个没皮没脸的贼皮糖,为了让喜欢的人看上一眼,不惜竖起比武招亲的大旗;但这都不成的话,即便是她,也不会再有勇气去纠缠了。
“怎么会讨厌你呢……”他皱紧眉头。
盛玄英不同于太学里其他学子,自在清闲,有无数时间去做春意绵绵的梦,他自幼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,无暇去喜欢什么人,更不会想到会有姑娘真的喜欢上自己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敢草率应承,他从来缺乏安家立户的觉悟,更不肯随意地收下一颗诚挚的心。
“你平静一下,我们先回去再说。”他手上略施了些力,几乎是揽着怡兰走出了人群,就算不能当场答复,他也不愿姑娘家当众失了颜面。
未料没走几步,他就迎面挨了凶狠的一巴掌,扇得响亮,几有回响。
如果说世上仍有一人能打到盛玄英,绝非是他有很高的武功造诣,可能只是因为他叫李杜白。
拾陆
李杜白盛怒。
他相信,天底下每一个做兄长的,但凡看见一登徒子纠缠着自家妹妹,揽肩拉手,没有一个会不发疯的。
擂台旁还支着那杆比武招亲的红旗,他直指盛玄英,气得说话都不连贯了:“你……你这回还有什么话好说!”
盛玄英脸上还印着片掌印,直挺挺站在那儿,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,几番咬牙切齿后竟将怡兰直接放到他眼前,干脆道:“妹妹还你,告辞。”
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。
他还神气上了?
这边怡兰拉着他拼命解释:“哥他不是……”
李杜白却充耳不闻,只想着这种人可万万做不成他妹夫,气呼呼地搂着怡兰道:“咱们回家!”
一到家,怡兰她娘就和她哥结成了统一战线,关起她,再不许出门,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。愣是把盛玄英一个好好的小伙子,说得仿佛天魔夜叉。
怡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仰视着他们俩,满脸的不服气,下唇咬得紧紧的。
“娘您还看不上人家。”她揪着衣裙嘀咕道,“您是不知道武试之后,多少名门高户抢着把女儿嫁给他……”
她娘绷着脸,冷声道:“是,我们这平常人家,小门小户的,高攀不起那样的好女婿。”
怡兰急得站起身道:“您都不了解他,凭什么下定论?”
李杜白见势头不对,忙拦着低喝道:“怡兰,怎么和娘说话呢?”
“你又对他了解多少?你知道他之前是做什么的?”她娘是真动气了,指天质问道,“他兴许还杀过人,你想过没有?”
这边妹妹没拉住,李杜白又去拦亲娘,中肯道:“那倒不至于……”
怡兰不服输,扬眉道:“盛玄英他武艺高强不说,还生得副侠义心肠,一心报国,将来是要上战场杀敌的。这样的真英雄真豪杰我不嫁,难道要嫁给那些怂包软蛋不成?”
自家闺女倔起来,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,她娘扶着石桌,字字深刻道:“他真去为国尽忠,娘敬仰他,但战场凶险,若他哪日马革裹尸,你嫁给他岂不是……”说到这儿,她娘联想到独自将他兄妹俩拉扯大的不易,不由得拭起了泪花。
“还去比武招亲,你知道招来的是福还是祸啊?”
母女俩再无法谈拢,一个蹒跚地走出小院,一个跑回闺房关紧了门。李杜白在院中徘徊着,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,他原本只道是盛玄英纠缠怡兰,没想到情根深种的反而是自家妹子。
“怡兰你别锁门!”几番懊悔后,他还是放心不下,重重敲着闺房的门喊道,“你是不是哭了?是大哥不好,你开开门……”
可怜天下仁兄心,硬是把他一个木讷书生逼得方寸大乱。
拾柒
演武场旁有一棵百年老树,树干如柱,蔓延的树枝足有手臂粗,盛夏时节绿叶繁茂,也就无人注意,树上正躺着个人。
盛玄英胳膊枕在脑后,长腿搭着,口中还衔了片叶子,正在那离地数丈的高处闭目养神。他将那身拖拖拉拉的青衫胡乱塞进箱里,换回身笔挺轻便的劲装,清闲又自在。
他已经整整五天没去太学报道了。
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怡兰的告白,忘记李杜白当众扇他那一巴掌,他来自江湖,无牵无挂,本就是自在逍遥。
“去他的太学!什么大将军,老子不当了!”仿佛这样就能把一切抛于脑后。
可那双含泪却执著坚定的眼,那个负手笑盈盈跟在自己身边的姑娘,怎么好忘呢?还有他参加武试的初衷呢,为什么宁肯在太学磕那堆字都认不全的书,也要当这个将军?这一切真的是不去看,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吗?
夏日的阳光穿透阴翳,刺得人睁不开眼,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。师父说,不思为国为民的,根本配不上一个“侠”字,只能算浪子。
他翻身坐起,满心缠结云开雾散。
该当有个决断了,不管是感情还是肩上的责任,再难再杂,见招拆招,逃避二字他盛玄英写不出。
拾捌
李怡兰趴在桌上,闷闷不乐,屋门被娘上了锁,房间里没半点声响。
冷静下来以后,她渐渐有些后怕。娘再怎么骂,她都不会动摇,可她唯独担心,盛玄英是不是开始烦她了,毕竟她既不娴雅听话,又不温柔贤淑,简直是个惹祸精。
爱情往往就是这样,越想给一个人留下好印象,就越是会出丑搞砸。
她叹了口气,将脸埋在臂弯间低呜了一声,绝望极了。
这时忽听窗户微微响动了两声,她还未及反应,抬头就见一条黑影自窗而入,直窜到她跟前。
她两腿一软,惊叫道:“鬼啊!”声音未发出,就被紧紧掩住了口,掌心温热。
“鬼个鬼!”却是熟悉的声音。
她怔怔望着那张脸,含糊道:“盛……盛……”心跳一快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盛玄英这才放开她,顺手将一小袋东西搁在桌上,打开一看,正是把炒得香香的榛子。
“你家前街的榛子!”怡兰放低声音,但压不住喜笑颜开,她扒在桌边,一双眼弯成了月牙,直盯到盛玄英受不住,偏过目光。
“我来看看你。”他道。
“看我……做什么?”
盛玄英语塞,拖了把凳子坐下,支吾道:“看看你有没有又闯祸。”
怡兰好了伤疤立马忘了疼,不依不饶道:“要是闯了呢?”
“那我好罩着你啊。”他没好气道,怡兰却笑得像只餍足的小狐狸。
屋中安静,呼吸可闻,只能听见她拨弄着袋中榛子,声声作响。这里也没有锤子,她犹豫了下,捏起一颗就要上牙硬咬,被盛玄英一把夺了过去。
“不怕硌成豁牙。”他说着又捡起几颗,握在掌间一攥,只听轻微的碎响后,摊开手,几粒完整的圆瓤就躺在片片碎壳中。
他将它们挑出来,吹了吹碎末,全数喂了怡兰,脆香脆香的,咬起来嘎嘣响。
“还要不要?”
怡兰连忙点头,摊开两只手接住。
不知是不是前街的榛子炒得太好,渐渐地,桌上堆的碎壳越来越多,袋子却越来越瘪。
结果就是,盛玄英一点也没吃,她却积食了。
拾玖
李怡兰捂着胃,不得不在心上人跟前溜圈消食,绕得盛玄英眼晕。
趁这会儿工夫,两人聊了不少,当听说他必须考那难如登天的二经,可李杜白却愤而罢工了时,她拳头往掌心一敲,爽快道:“好办,我来帮你啊!”
盛玄英怀疑道:“你会背?”
她扬眉道:“那当然,我可是李杜白的亲妹妹。”
第二日,她的桌前就堆满了各色经书典籍,习惯走窗的盛玄英坐在另一端。二人面面相觑,各自慢慢打开一本书,又同时合上,窘迫地摩挲上唇。
“这……都写的什么啊?”
“你说呢?李杜白的亲妹妹。”
短暂的相顾无言后,两人坚定信念,又低头刷刷翻起了书页,瞪大双眼,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去。
半个时辰后,盛玄英拍拍酣睡少女的胳膊,鼻音浓重道:“醒醒啦,还要背书。”
两人挂着半脸的睡痕,陷入了一种没顶的绝望。当初有李杜白辅导的时候,他尚且记不进去,更何况如今。
但爱情总能使人充满伟力,李怡兰一拍桌面,铿锵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
贰拾
“你看这篇《氓》啊,氓……什么意思呢?就是一个臭流氓。”怡兰将笔杆抵在下颌,《诗经》上的篇目被画了个墨圈。
盛玄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,但还是点点头,继续听着。
“这个臭流氓他,他嗤嗤地笑,就像冯栋那样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。”
冯栋就是在酒楼被盛玄英打折胳膊的那个,有了原型以后,两人都觉得这篇诗文好像也不是太难理解。
“匪我什么期,不管了……”她挠挠头,“这个流氓他好像还是个土匪。”
盛玄英渐渐也融入了这种氛围,吸了口气疑问道:“你看这个‘复关’是什么东西?为什么看不到它就要哭,看见了就又要笑?”
怡兰苦思冥想,假设道:“好吃的吧?油淋鸡之类的。”
谢天谢地李杜白没有听到这话,不然非得气得昏过去。
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,就这么连编带扯的,半天内,两个人竟差不多背下了两三篇。
待到怡兰解禁了,她就有了更多机会施展才智。
她暗暗将平日里二人读不懂的地方记下来,捧着本书在院子里大声诵读,李杜白一走过来,她就好学地跑过去请教。李杜白当然乐意教给妹妹,耐心细致地给她讲解,她搞懂了就第二天再偷偷教给盛玄英。
如此一来,别扭的李杜白不会想到,他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做着盛玄英的老师。
说起来,盛玄英弄不清字的读音时,李杜白习惯用反切注音法教给他,教了一次又一次,可他还是云里雾里。这回怡兰帮他用白字标出来,他反而很快就记住了。
可李杜白也不是个傻子。
这天他觉察不对,二话不说推开怡兰房门,正撞上他两人惊惶的目光。盛玄英一条腿刚跨出去,骑在窗框上,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。
这俩人正心虚地想要搪塞,却听李杜白站在门口,冷嗖嗖道:“要习书的话,可以直接来找我,不用兜这么大圈子,也不嫌累得慌。”
贰拾壹
清秋,宁日,盛家小院。
李家兄妹和盛玄英围坐在一张小桌旁,想趁着日落前再温一会儿书。
这种时节,凉意从手脚蔓延到心坎里,竟比冬日更寒上几分。怡兰身上披了件盛玄英的乌黑大氅,拢紧衣襟,整个人都缩在里头,惟露出片颜色淡淡的鞋面。
谁都不说话,只能偶尔听见细微的翻书声,气氛却丝毫不觉尴尬,许是厮混久了,彼此无需多言就能待上一整天。天色终于暗下来,书上字句变得模糊,西山云霞却烧得热烈,映得山树屋瓦皆成了片浑融的火红。
小桌旁慢煨着一锅芋头老鸭汤,此时砂锅盖子顶动,香气漫溢,应是差不多好了。盛出来一人一小碗,热意熨着掌心,喝上几口整个人都暖和起来。
“背得怎么样啦?”怡兰一点点挪过去,小声问。
“不怎么样。”盛玄英啧啧,“比你哥哥还差得远。”
“废话。”她凑得更近了些,在他耳边说,“你进步这么大,有我的功劳吧?”
暮色昏沉,盛玄英瞧不起她狡黠的神情,点头答道:“那肯定啊,你是最大的功臣。”
“那我可不可以讨些奖赏?”她抬起头这般问,就像小孩子在要糖果。
“当然,只要我有,都给你。”少年人的嗓音有些清哑,不掺一丝虚假。
“那我要……”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,“我要你教我习武。”
“习武?”他面露难色,好生商量道,“算了吧,再伤了你,李兄可饶不了我。”
李杜白懒懒向这边瞥了眼,却似什么都没听见般,端起碗,继续喝汤。
“教不教我?”她摊开只手掌,两眼弯弯,咄咄逼人。
“啪”的一声,一只略大的手轻落在上面,盛玄英真是怕了这兄妹俩,自从遇上他们后,自己的光辉人生连连败绩。
怪的是,败得还挺乐呵,你说人是不是贱得慌。
贰拾贰
二经的考试不同于春闱,没那么大阵仗,太学肄(yi4)业生大多都能考过,但这对盛玄英来说却意义非凡。
怡兰很早便等在门口了,太学外的碑林高耸入云,根根排布,有些像练功用的木桩。她闲来无事,就仰起头,一条一条地默读上面的章句,忽然发现这些日子,自己竟也跟着读了不少书。
大钟撞响,学子们陆陆续续地走出门来,她踮起脚极目去看,没多久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盛玄英。
她一身男装,逆流穿行在群群学子中也不嫌惹眼,风带起她颊边的碎发,但见微微泛红的脸上,透出种久别重逢般的热切。
“梁兄!”脚步在他跟前定住,她仰起头,笑颜灿烂。
盛玄英伸手碰了碰她唇上,提醒道:“英台你胡子贴歪了。”
她一边正着胡子,一边探头往他身后找,问:“我哥呢?”
盛玄英神情复杂,回身指了指远处的楼阙,唏嘘道:“真是个变态啊,一炷香不到就交卷,八成已经钻进藏书阁里闭关了。”
“不许那么说我哥。”她步履轻快,束起的长发一甩一甩的,“你还答应我件事,记不记得?”
盛玄英找了根远离人群的石柱,背靠在上面,翻出本笔记。他手中还捏着方才答卷的毛笔,不时低下头来,专注地在上面勾勾画画,对起答案来。
“我答应你的事多了,哪一件?”
“就是与我比武切磋啊。”她盼这一天盼了好几个月了,急得直跺脚。
“啊……”盛玄英笔杆搔搔头,目光都没从书上移开,应承道,“那来吧。”
她这段时日起早贪黑,练得刻苦,自信大有所成,接住盛玄英几招还是没有问题的。此刻又见他漫不经心,一副小瞧自己的样子,心中不忿,便出招疾夺他手中笔,好叫他再不能装模作样。
掌风自耳边扫过,盛玄英轻松避开,握笔的手拦下她胳膊,使她再不能突进。
怡兰反应迅捷,立即收手,换个角度继续攻过去,那毛笔却化作了一柄剑般,又与她指尖狭路相逢。瞬息之间,两人已过了数招。单看盛玄英,的确是在专心读书,但他的笔却灵活得像有了生命,于半空中飞旋舞动,奇的是内力凝聚,竟连半滴墨汁也未溅出。
怡兰屡屡受挫,气息已乱,一个不留神,竟叫那支笔反攻了过来。她只觉得那柔软的毫尖在脸上横竖撇捺一画,转眼写成了个“木”字,又在她两条秀眉端各落了一点,才算罢休。
“笨。”他合上书,大声将那个字读出来,眼中带着笑,“想接我的招,再练上几年吧。”
怡兰也不生气,挂着个大字在脸上,鼓起脸颊问他:“考得怎么样?”
“稳过。”盛玄英成竹在胸,还微微嘚瑟起来,哼哼道,“原来二经这么简单啊。”
“真的假的?那我来考考你。”她也没有考过二经,将信将疑地抽出那本笔记展开,“这个,‘不出户,知天下’的下一句是……”
“不闚牗,见天道。”他随即答道,几乎不假思索。
她又往后翻了几页,从《易经》中抽出一句来:“明夷于飞,垂其翼……”
“君子于行,三日不食。”
这些篇章他都背得熟练,诵出时几乎没有过脑,如此一来,就可以溜号想些别的事情。
眼前的姑娘英姿飒爽,唇角微微勾起,眼睫纤长,可她翻书寻句的样子却有些呆呆的,莫名讨人喜欢。她脸上还涂着那个可笑的“笨”字,两撇小胡子正好补全了下面一横,即便如此,也遮掩不住别致的秀丽。
不知怎的,他忽然特想掐一掐她的脸颊。
怡兰当然不知他所思所想,仍执著于刁难他,继续问道:“所谓诚其意者……”
“嫁我为妻可好?”盛玄英道。
“哈哈哈哈,不对,不对。”她大笑起来,让他神气,可算被她逮着了错,偏还错得这么离谱,“说什么呢?说……”
她不笑了,生生愣在了原地。
他目光温柔,执起她的手,无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:“怡兰,嫁我为妻可好?”
贰拾叁
想要征得怡兰娘亲的同意,明明有那么多迂回的策略,可这两个偏都不是拐弯抹角的人。
当天下午,他们便直板板地跪在了李家的门口。门前人来人往,都纷纷侧目,笑而怪之,可他俩一概不理,笃定了要顺着这条路走到黑。
夕阳落山之时,门终于开了,还是李杜白先走出来,望着他们摇摇头叹了口气。在他身后,站着那位历尽风霜,却依旧气质高华的母亲。
“都站起来。”她神色不怒自威,俯视着阶下这一对眷侣,手中还握着把陈旧的戒尺。
盛玄英扶着怡兰站起,她腿跪酸了,不敢去看娘的脸色,却也没有丝毫动摇。
“盛玄英我问你,江湖阔大,高手辈出,你未必就是武功最高的,来日若有比你更强的人欺负怡兰,你会怎么办?”
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再强的人也迟早会碰到对手。
盛玄英并不懂什么花言巧语,思考片刻道:“只要我有命在,定护怡兰无恙。”
话刚说完,他就感觉手被紧紧握住了,怡兰望向他,像在极力克制什么,眼眶还是红了一圈。
怡兰娘却不为所动,命令道:“把手伸出来。”
盛玄英看了看她手中厚重的戒尺,毫不犹豫地依言伸手,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,神色庄严郑重。
只听她娘又接着道:“怡兰,你也伸手。”
“伯母,打我一个就……”还没说完的话被一记眼刀斩断,怡兰娘拉过女儿的手,重重地覆在了盛玄英的手上,随后在两人迷茫的眼神中,终于展露出笑容。
“这是他父亲做西席时候留下的。”她举起那把戒尺,将它递给怡兰道,“将来这混小子若是敢欺负你,就狠狠打他,明白了吗?”
怡兰连忙点头,心中却还万般不明,看看身边人,又望望自家哥哥。
原来因为这件事,向来孝顺的李杜白早和娘理论了好几天。
“儿知道,您舍不得怡兰,更不愿她嫁给玄英这样的习武之人。但嫁娶婚姻,最重要的就是两情相悦,不对吗?”
“当年父亲也不过是一介穷书生,娘您不是也不顾家里反对,坚持嫁给了他?”
“父亲当年因病早逝,您将我们兄妹俩抚养长大,历尽辛苦。可成为父亲的妻子这件事,您后悔过吗?”
怡兰心中的哥哥,永远是只会埋头读书的死脑筋,要是知道他有这样能言善辩的一面,她可能会吓一跳吧。
可这些,李杜白是不会告诉她的,因为做哥哥的就该宠着妹妹,这桩信念在他脑海的累牍万卷中,永远可以排上第一条。
“多谢伯母。”这头盛玄英还红着脸,笑得像个傻小子,李杜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,他这才反应过来,笨拙地改了口,“多谢……岳母大人。”
意料之外的小剧场
“那个手,对对,右手,再抬高一点!”盛玄英腰杆挺直,抱臂监督着眼前人,指手画脚不说,还不忘捎句风凉话,“哎呀,李兄你呦,不聪明。”
沈宴盘腿坐在廊下,正一边嗑瓜子,一边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的奇景。
平日足不出户的李杜白,此刻正身穿一套厚重的仪服,已在太阳下晒了整整大半天。
只见他左手执羽,右手执龠(yue4),僵硬而不协调地挥舞着双臂,躯体也弯扭成可笑的姿态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他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。
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,是对面大爷一样的盛玄英,当初李杜白辅导他读书时“关爱备至”,此番李杜白落到他手里,他当然也要“尽职尽责”。
“这……怎么回事?”
见谢清眠走过来,沈宴忙给他腾出坐的地方,还分了一把瓜子给他,解释道:“这不是下月朝廷来人教学检查嘛?司业大人吩咐,所有弟子都必须学习佾舞。”
谢清眠了然,眸光清澈,笑言:“所以司业大人就把李杜白这个木头人交给了盛玄英?”
术业有专攻,当初李杜白对盛玄英颐指气使,百般嫌弃之时,定然不会想到,自己也有这么一天。机缘就是这么奇妙,可能这就是所谓的,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吧。
“啊!”送到嘴边的瓜子掉落,沈宴噗嗤乐了出来,伸手指给谢清眠看,“喏,又顺拐了。”
棠棣书有载:盛玄英,祖籍不明,太和七年武状元,同年入太学。历任镇北将军,凤翎军统帅,战功赫赫,其妻亦相随赴战,蛮夷惧而呼之为“北境双鹰”。
景元十三年,在与鲜卑一战中,援军因故迟至,二人坚守不降,最终双双战死。朝廷追封盛玄英为神武将军,谥号忠武,追封盛李氏为诰命夫人。
遗下二子尚年幼,由其舅抚养,后皆成当朝名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