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裴染(上)
温馨提醒:点击右上方绿色播放按钮,可以收听超精彩的有声故事。
壹
裴染实在不像个男主角,就连裴染自己也觉得,他这样的人的确做不成任何一幕戏的男主角。
“那犬子就托付给祭酒大人多多照顾了。”入学的前一天,他爹拍着他的狗头如是说。
他垂着头站在一边,两手提着从清河老家千里迢迢带来的特产。
家人临行前千挑万选,既怕礼物单薄,又怕失了礼数,祭酒老头却连看都没看,只留下了一条束脩作为拜师礼。
祭酒是掌管整个太学的大人,从三品,王朝未来的中流砥柱现在都不过是被他教训的毛头小子。
裴染猜,他一定是见过许多名贵千万倍的礼物,进京来的路上他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公子哥,他们身上的外衫比蝉翼还要薄,但他们家里的门槛却高过人的膝盖。
想到这,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几分。
其实他家不穷,非但不穷,还算得上当地的富绅,可这点家世,放在京城子弟中什么也不算。话虽如此,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这而羞愧不已,除非他自己一无所成。
裴染就是那个“除非”,他知道双亲如此大费周章,也不过是为了尽好父母的职责,不让他的一生有所缺憾,从未指望他封侯拜相。
就当他的头几乎低得要坠弯自己的背,却感觉祭酒老头那布满皱纹的手轻轻落在了头顶。
“这孩子和他爷爷很像,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人。”
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温厚,裴染脊背上的重压突然就卸去了,重新变回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。
“好人”在裴染心中历来不算什么夸赞,但他却未在祭酒大人口中听出半分敷衍,对方是真诚热切地这样认为。
这让他的眼中顷刻亮起了光,那光芒澄明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。
后来裴染才从父亲那听说,几十年前,祭酒大人还是个穷书生,连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拿不出,是位非亲非故的同乡拿出了近一半家当来帮助他。
而这个同乡,就是他的爷爷。
贰
裴染听到有人在耳边喊他,七八声,也许更多。
他喉咙低咽略微抗议了一下,眉头高高地耸起,但却并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愿。
此时被窝温暖,被褥柔软,连枕头都沾上了几分清早日光的香气,他非但没醒过来,反而又往里缩了缩。
召唤者变本加厉,仍叠声催着不说,直接伸出两只冰凉如玉的小嫩手,往他脸上连拍。
他没法子,只好掀起一边眼皮,哄小孩似地摸了把对方的头,含糊道:“溏心,好师妹,让我再眯一会……”
上官溏心却借机对他又捏鼻子又摇肩,催命似地道:“裴染你快起来啊,今早有祭天大典,再不去快点会挨骂的!”生生把他将找回的睡意给折腾得所剩无几。
“祭天大典?”他短暂地警醒了一瞬,又翻了个身不动了,“啊,那让商少琼帮我答个到,好处费我有空补给他……”
他脑子混沌,可溏心却清醒着,学年初的祭天大典,司业大人是要亲自检查出勤的,这样风险巨大的活计,哪怕是财迷如商少琼,也不会揽。
她站在床头叉着腰,忽然想起件事来,眼珠一转拖声道:“好吧,那我就自己去了,今天拂蕙贤女庄的姐姐们也要来,我去找卿瑶玩……”
裴染坐起来了,几乎是一弹而起,眼中困意全无。
他怎么忘记了,拂蕙贤女庄每年是与太学共用祭台!
宝马雕车陆陆续续停驻在门口,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们撩开帘子,袅袅婷婷走下车来,想到这,他已觉着似有香粉胭脂气飘过了鼻端。
想得太陶醉,待他回过神来时,却见溏心正定定望着自己,这才发现被子滑下,自己光裸的上身有些发凉。
两个人一对上眼,溏心顿时慌了神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便胡乱伸出根手指,鄙夷道:“裴染你这个登徒浪子,色中饿鬼!”
说的是他觊觎贤女庄的小姐姐们,打的是转移话题的主意。
“行,我是登徒子。”露也露了,裴染索性坦坦荡荡,两手撑着床榻,笑眼看她道,“小师妹,男女有别,你怎么都不知道害臊的?”
溏心干笑了几声,故意在他身上扫个遍,轻蔑道:“就你这像白条鸡一样的身材,毫无看头,有什么可害臊的?”
说完就风一样地转身出门了,脚步轻快,活像只青羽的小雀,两髻上的青丝细带也一飘一飘的。
裴染抹了下惺忪睡眼,只道她少不更事,也就没注意到少女的脸上虽未见羞色,绯红却悄悄爬上了耳根。
叁
太学门外耸立着那片著名的石碑,不多不少,共四十八块。
拔地而起的四书五经石刻巍然成林,静静守护着这座帝国的思想中枢,渐成名胜,引来天下学子,弗论有没有机会进入太学,都要赶来瞻仰凭吊。
可裴染此刻却无暇回头看上一眼。
他是真的要迟到了。
太学虽然也有为弟子们修建的生舍,但离这也有段距离,更有在外居住,清早再乘车赶来的京中人士,倘若他们都到齐了,自己还没赶到,可就太不像话。
因为他就住在这太学之内,祭酒老头出于关怀,在自家居所旁,为他安排了间屋子。
小师妹先走了一步,已到了不远处的桥头,没走两步就要回头唤他快点。
他加快脚步,此处学宫林立,举目皆是斗拱飞檐,宏伟而又壮丽,檐角悬下铜铃轻撞,清晨的风吹透衣襟,沾着几分春寒。
他二人跑过重重回廊,穿桥越水,终于赶到了辟壅之外,气喘不定地停在了人群最后方。
辟壅(yōng),乃是太学诸生行典礼、祭祖先之所,重大节日时,当今天子亦会到此尊儒讲学。辟壅四围又建四堂,分别号为名堂、青阳、总章、玄堂。
此时辟壅门前祭台已设,三千弟子会聚于长阶下,青衣如云,皆是广袖博带,裴染踮起脚,看见祭台上祭酒、司业、监丞、主簿和诸位博士皆已经到齐。
后山的大钟撞响,古朴悠远,正好七声,祭祀开始。
他第一年来太学时,觉得这祭典神圣而又庄严,转眼已是八载,同样的礼节每年重复着,现在他只觉得无聊。
众弟子像牵线人偶一样,反反复复跪也跪了,拜也拜了,漫长的仪式好歹结束了。
正当所有人都松了口气,打算就地解散,就见司业大人一路小跑,呼扇着袍袖站上了祭台,动作大开大合,面上却保持着近乎古板的庄严。
裴染习以为常地飞了个白眼。
司业不知从哪摸出本卷册,清了清嗓子肃然道:“本司业就再讲一刻钟。”
说罢扫视了眼台下的芸芸弟子,即使他们极力抑制,还是能听见嘘声一片,他吹了吹胡子,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。
其实也不怪年轻人们没耐性。
因为他的确不只讲了一刻钟。
转眼已是半个时辰。
肆
裴染转了转脚踝,只觉从腰到腿,又酸又乏,注意力也没法集中了。
司业仍在喋喋不休,从课堂纪律讲到了生舍卫生,又上升到修养前途,再例行赞颂一番陛下的圣明和关怀,最后还不忘强调,凡有逃学旷课,狎妓赌博,不尊师长,或九年内在学无成者,一律开除学籍!
裴染不禁原地打了个寒颤。
到明年三月春闱为止,他来到太学正好整整九年。
初来那年,他还是个十三岁的精灵小蹦豆,转眼就成了二十二岁的难咽老苦瓜,白驹过隙,何其匆匆!
太学本就是天子设立的最高学府,纵观周围的弟子,无不熠熠闪光,每年自太学肄业的人才,如过江之鲫,这里多的是一眼望过去,便知前途无量之辈。
其中最光华耀眼的,莫过于当今丞相之子,钟鼎世家谢氏的嫡公子谢清眠。
常听人酒后感叹:“我要是有谢清眠那样的家世……”
这样的话裴染是不会说的
因为他心里清楚,就算给了他的家世,他这样的粗鄙资质也变不成谢清眠那样的人。
倘若除了家世,再给他换上谢清眠的才华、相貌、心怀,那么……
他摇摇头,那裴染就不再是裴染了。
祭典终于解散,人群喧哗起来,弟子们呼朋引伴地离开辟壅,待会拂蕙贤女庄便要来借用祭台行礼了,哪个不想迎过去,来一场美好的邂逅?
方才一直心急的裴染却没动,任人群匆匆擦身而过,仿佛与周围人隔绝,他的目光扫过人流中一张张面孔。
“木书袋”李杜白钻研于经史法令,过目不忘而又耐得了寂寞,这种人是生来的学者。
“小李牧”盛玄英虽然刚入太学不久,可人家是以当朝武状元之名进来的,是朝廷大力栽培,将来要当大将军的。
“万事通”付道缘通晓天下事,太学内外的人,无论谁想打听什么事,第一个寻的就是他,就凭这个本事,将来便大有可为。
“官迷”苏少卿是把逃课的好手,日常就是上赶着给各种官员打杂,许多学子都很瞧不起他,可他至少明确,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。
至于那个沈宴,虽无什么特别,但他热忱而又努力,最重要的是,他还有谢清眠这样一个知心又可靠的朋友。
……
这些外号有些是大家都在叫,有些却是他在心里暗暗起的。
裴染的眼皮跳了跳,那么他自己,又算个什么东西呢?
他最大的爱好是趴在被窝里,读珍藏在枕下的侠客传奇。
他向往大侠,传奇中的招式情节他背得比四书五经还熟。
可这并不说明他想习武,一圈一圈驴一样闷头跑的事情,他是绝对不会干的。何况他怕疼,也不愿磕碰到一点伤。
他想做的是那种出场便震惊天下,十步杀一人衣不沾血的潇洒侠客。如能成真,他第一个着就要轻轻弹指,将祭台上还在唾沫横飞的司业打下来。
想到这,他暗暗用力,攥紧了衣袖下的拳头,身影淹没在芜青色的人群中,突然出现的微笑又寞然消失。
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的幻想。
实现此道的唯一办法,就是找个不世高手,把一甲子的功力全灌顶传给他。
说到底,还是想不劳而获罢了。
伍
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说笑声,贤女庄的小姐们该是差不多到齐了,溏心拉着裴染紧往外走,他正疑惑怎么没见着商少琼,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卖。
“出售丝帕,香囊,玉佩……都是月老庙开过光的定情信物,裴公子不来一个吗?”
他猛地回头,却见商少琼不知从哪窜出来,肩上还背着好大个货袋,一张笑脸,两眼精光。
商少琼精于行商,爱财如命。他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富户商氏,家产不可胜数,本想送小儿入京,考取功名,光耀门楣,没想到这商少琼也是个经商奇才,不肯专心读书,反在京城做起生意来了,像是非要与父兄较个高低。
谁都不知道他入学这几年在京中赚了多少银两,只知他大手大脚,挥金如土,转眼却又千金散尽还复来。
裴染不由感叹道:“你都富成什么样了,还连这种小钱也要赚?”
“正是因为我什么生意都做,不然你以为钱都是怎么来的?”商少琼却颇为自得,拍了拍自己的大货袋,“怎么样,照顾下生意?”
裴染摆摆手,笑言:“这月钱紧,你要是送我,我倒乐意得很。”
“好说好说,你我兄弟一场,赔上点东西算什么?”商少琼满口答应,却慢慢捂紧了敞开的袋子,看看他,又瞧瞧一旁的溏心,为难道,“只是这种定情信物是万万不能乱送的,不然溏心师妹该生我的气了。”
溏心正在一旁吃吃地看笑话,没想到商少琼竟将她也捎了进去,嗔怒地跺了跺脚,一双眼瞪得又亮又圆。
她刚想回嘴,就见商少琼重新束紧了袋口,提醒道:“不闹了,你看,来人找你们了。”说完就脚底抹了油。
裴染和她齐齐回头,正见晨雾初霁中,身材曼妙高挑的女子披着清光走来,那可真是一个美人。
裴染向她作了一揖道:“李姑娘。”
“裴公子。”那女子也大方地回礼。
两人说话间,溏心已从裴染身边欢快跑过去,挽住女子的胳膊,亲昵地唤了声:“卿瑶。”
美人在骨不在皮,但不管论骨论皮,李卿瑶都俊美得让人眼前一亮。话虽如此,却少有杂鱼胆敢觊觎她,因为她的那种胸襟,是男人都难以比肩的。
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美貌,但同样也不拘于自己女子的身份,气度风华常让裴染汗颜。
他们三人刚想开始说话,却见一个刚路过的人又退了两步,眯眼看清了他的脸,惊疑道:“裴染,怎么还在这闲晃?祭酒大人正到处找你呢。”
正是万事通付道缘。
溏心闻言,赶忙催促他道:“爷爷找你,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,你快去吧!等她们祭礼完事,我带卿瑶去我屋里玩。”
两个女孩子许久未见,热乎得不得了,裴染看了看她们,加快脚步往回跑去。
陆
拂蕙贤女庄恰如其名,是个美好的存在,
本朝民风开放,政策上也较为宽容:女子得以不带幂篱,就能抛头露面;与男子结交,也只要恪守基本礼仪,便无诸多禁忌。
不仅如此,朝廷还默许民间开设贤女庄,供官家女子学习诗文仪礼,结交朋友,贤女庄出身的女子大多精于棋酒书道,颇有林下风气。
但上官溏心是个例外。
同为青春年华的二八少女,她却只能穿着一身青衣,闷在太学里钻研那些厚厚的经书典籍。
别家女孩对月赏花时,她在磕书。
别家女孩制香品茶时,她在磕书。
别家女孩相伴给新裳选缎子时,她还在磕书。
只因她爷爷是太学祭酒,而他父亲也是本朝著名的学者,重病离世前,唯一的遗愿就是想让女儿有机会和男子一样,学习经史子集。
溏心聪慧伶俐,喜欢读书,并无心忤逆父亲的遗愿,但岁数尚小,难免羡慕外头的花花世界。
此时此刻,她就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小妆匣中的玲珑首饰,那是李卿瑶从姑苏给她带回来的。
“卿瑶你看,这支步摇配淡蓝色的裙子好看吗?”
李卿瑶看着鎏花铜镜中梳妆打扮的小姑娘,她一身水一样的轻纱齐胸襦裙,指间还捏着支垂珠步摇在鬓边比着,说不出的清丽活泼,不禁点头笑道:“我买下的时候,就觉得你戴一定合适。”
女孩子轻易便开心起来,自己也觉得好看得不得了,捧着爱不释手,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,她忽然叹了口气,在一旁坐下了,弯弯的眉毛也落了梢。
“好看有什么用?也没有机会穿戴出去。”
她望着堆叠一旁的衣物首饰盒,打心里觉得,它们和自己一样可怜极了。
李卿瑶走到她身后,两手安抚地放在她肩上,俯下身子柔声道:“月末旬假的时候,我和清眠兄打算邀些朋友,一同登山踏青去,你愿意参加吗?”
“愿意!”溏心毫不犹豫,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。
“好。”李卿瑶道,“就这么说定了,到时候带着裴公子一起。”
裴染和溏心两个人,平素就是焦不离孟,孟不离焦,她这样嘱咐并不奇怪,但溏心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,拉住她的手道:“可他那么懒,要是不想陪我一起去,该怎么办啊?”
“亏你和他相识这么多年……”李卿瑶笑道,“你只需跟他说,相熟的几个都要去的,他就必定不会拒绝,他那个人不是向来不爱出风头的吗?”
“是啊,我竟给忘了。”她恍然大悟,眼睛都笑弯了,“还是卿瑶你聪明。”
她只道李卿瑶机智过人,却没发现人家能一语道破,只是因为旁观者清的道理。
“还有一件事,你能不能教教我?”
说到此处,她微微低了头,刘海边的两缕碎发垂下来,遮掩面容,少女心事却再藏不住,如发上步摇一样开出缤纷的花来。
柒
裴染如果知道,所谓重要的事,就是帮忙整理藏书阁的书籍的话……
那他也得来。
但是绝对要拖上官溏心一起。
太学的藏书阁其实已经不能用“阁”来形容了,这就是一座宏伟如宫殿的高楼,上古至今的无数书籍都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其中。
几人高的檀木书架旁立着梯子,裴染一一经过这些书架,只觉学问的密林正在身侧繁茂疯长。阳光透过窗纱,照亮弥散在空的点点微尘,书册上油墨的香气若有似无,飘浮在四周,仿佛连时光都在此泛黄。
他想,李杜白肯定恨不得时时呆在这。
可他却不成器地兴致缺缺,好在祭酒老头让他整理的,只有最近这几朝的书籍,但也把一行书架从头排到了尾。
转眼已过了两个时辰,他从长梯上爬下来,只觉腰酸背痛,望了眼书架的尽头,不禁感叹道:“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……”
他是说给祭酒老头听的,所以格外放声,却听那边老人家冷笑了一声。
祭酒老头盘坐在窗边的横榻上,悠然道:“要不是老朽上了年纪,弯不下腰,才不拜托你这样的小年轻!”说着将白玉杯提到唇边,抿了口香茶。
回想起初入学时,自己还将他当作位慈爱温厚的老爷爷,裴染暗骂自己,真是个天大的呆子。
他正扭腰直背,余光忽瞥到角落里放着几个方方正正的漆木匣子,摞在一起,许是放的地方偏僻,自己竟从未注意过。
他念头一转,心道其他的书籍大多都是竖排在书架上,取拿方便,哪有藏在匣子里关住的?
侠客传奇的影响又浮上心头,他不由得怀疑,难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珍贵秘籍?
裴染俯身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出来,吹去落尘,有几个匣子已经很有年头了,都并未上锁,也就是说看看也无妨。
翻手打开,只见匣中装的也不过是几本线装的旧书,暗蓝色的封面上规规矩矩写着“棠棣书”三个正楷字,仔细一看,左上角还标着两个小字“永嘉”。
这是什么意思?
捌
“棠棣”是一种黄色的小花,《诗经》中说:“棠棣之华,偏其反而,岂不尔思,室是远而。”讲的是兄弟之情。
而这“永嘉”则是本朝某代的年号。
翻开来看,书无目录,开篇便以一人一段的格式,记载着很多人的生平经历。这些人有的赫赫有名,做过高官名臣、元帅将军,有些他却不甚熟悉,甚至根本从未听说。
但安排倒也公平,每人一段,不多不少。
“这里面记载的,是每名太学弟子的生平经历,自这座太学始建,历朝历代算起来,已经收录了三百余载。”不知何时,祭酒老头已经到了他身后。
“比本朝的历史还要长……”裴染抚过书面,忽然想到,既然有“永嘉”,那以本朝年号“太和”命名的,应该也有一卷才对。
他蹲下来,打开匣子一本本仔细寻找,“元朔”、“太始”、“景平”“章武”……直到手心出了层细细的汗,他才终于在下面找到一本书页尚新的,“太和”二字标在边角。
他悬着口气,打开第一页,却什么也没有看到。
“空的……”
素白的纸张上,半个墨点也没有。
“当然是空的。”祭酒老头笑道,“棠棣书是按弟子们的入学年份记录,太和元年的孩子们,一生才刚刚开始啊。”
他这一说,裴染才想起来,自己就正是太和元年入学的,他低头望着手中紧握的空白书卷,不禁凝眉。
“说不准第一个被记下来的,就是你。”
方才翻阅前辈们的人生履历时,他曾在心里妄加评说,却从没想过,后生们会将他的那页如何记载?自己的人生是否会单薄得连一段话都凑不够?
他不愿去想,却又不得不去想。
玖
“小娘子,小生进来啦……”
深更半夜,裴染鬼鬼祟祟贴门蹭进屋,那姿态像极了采花贼。
与采花贼不同的是,他是收到主人邀请才来的,此刻溏心就坐在圆桌旁,托腮等他。
她已换回了一身轻便的青衣,长裙披帛小心地收在柜子里,只是淡淡的妆色还未及拭去,娇如春日桃瓣。
裴染不禁揉了揉眼,再定睛去看时,溏心却已进了里屋,只余话音在房内轻啭:“你先坐,我拿样东西给你。”
他便依言拖了把凳子坐下,此时月明灯半昏,照得果盘里的桔子很是鲜亮。
他拿起一个刚要剥开,就见溏心快步回来了,夺下他手里的桔子,神神秘秘地将一个香木盒子推到他面前。揭开来看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六一十二个藕粉桂花糕。
藕粉清透,方正小巧的蒸糕如羊脂般细嫩,覆面雪白,指尖一触都觉出了甜,上头稀疏疏撒着一小捏金黄干桂花。
裴染抬头道:“你买的啊?”
“我做的!”溏心得意道,“快尝尝……”
裴染连忙拾出一块,轻轻一咬,只觉满口藕糯,清绵中混着几许桂花的香气。但也许是头回做,还不熟练,蜜糖放多了点,太甜,略微有些腻口,他吃完一个就有点咽不下了。
溏心也注意到了,靠在桌边试探道:“不好吃么?”
“好吃!我师妹做的,怎么可能不好吃呢?”他几乎是不假思索高声道,说完还浮夸地舔了舔手指尖。
溏心一下子就笑出来,却马上又强板起脸道:“敷衍!”
裴染心道,冤枉冤枉,女人真是太复杂了,我紧着猜还猜不中,还哪有胆子敷衍?
“这是专门给我做的?”
他只是随口一问,上官溏心却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,突然站了起来,盯着他,立即又偏过目光不敢看他,视线最终定在那盒桂花糕上。
“才不是……”她想快点解释,话堵在嘴边反而说不利索。
“我和卿瑶学着做糕,做了好多呢,给……给大家分完,还剩下了这么十来块,扔了也可惜,就……就便宜你了吧。”
如果说裴染刚才是不知道,要是现在还不明白怎么回事,那就是个真正的呆子了。
可他却偏要追着问:“哦?还给了别人?都给谁了,说来听听。”
“给……给我爷爷了,还有司业大人,还有……”
溏心的耳朵更红了,那红晕几乎要蔓延到面颊上,到底还是个小姑娘,真怕裴染再刁难她就要哭出来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所幸他见好就收,悠然地盖好盒子道,“既然大家都有份,那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。”
拾
果然叫李卿瑶说中了。
裴染半个身子倚在桌沿,答复道:“既然大伙都去,那我也去呗。”
溏心喜出望外,紧跟着变戏法似地,不知从哪扯出件靛蓝色的衣衫,抖搂开来,主张道:“到时候你就穿这件吧!”
料子是好料子,线中还揉着银,只是这……
裴染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,此番他没问是不是买的。
“这个是你做的,我看出来了。”
那么大的针脚,那豪放不羁的剪裁,市面上可没处卖的。
溏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,气鼓鼓道:“你嫌我!”
那可是她花了好几个晚上,跟着乳娘一针一线学着做的,十指不知刺破了多少回,出生以来她还没为谁花过那么多心思。
裴染怕她恼,赶忙接过来,像抱孩子般端在臂弯里,这回贴近了一看,啧,针脚越发粗大了。
“你穿不穿?”她挪着凳子迫近了几步,目光如炬。
裴染本就不是什么硬骨气的人,很快举手投降,妥协道:“好好好,我穿上给你看看行吧?”
说着张开双臂,伸进了一边袖子,溏心怕他反悔似地,也上去动作麻利地帮忙,为他整平领子,理好衣襟,又退了两步去看效果。
“帅吗?”裴染垂肩掉膀,不过是仪式性地问问,他大概想象得出,自己现在的造型是怎样的前卫。
看着他穿着自己裁的衣衫,溏心觉得心里的某一块被填满了,露出得逞一般的笑容,违心道:“嗯,从没见你这么帅过。”
“那你见识实在太少啦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就要把刚穿上的这身脱下来,仿佛它沾了火炭烫人一般。
“干什么,干什么?”溏心忙扯住他两边衣襟,两个人紧紧挨着,“不许动!”
“溏心,好师妹,算我求求你了。”裴染从小就拿她没办法,但脸上又挂不住,哀求着,“那天他们要看到我这一身,还不知道要怎么笑呢,我平时在家穿行不行?在家时时刻刻都穿着!”
说着四指一并,真真切切地发起了誓,却趁对方晃神的功夫,撒腿就跑,还顺走了桌面上那盒桂花糕。
溏心满腔火气没处发,用力抓紧了自己的衣角,才刚刚坐稳了,忽见门缝又开。裴染的脑袋探进来,他捏了捏那靛蓝色的衣料给她看,笑道:
“这衣裳也是人人有份的吗?”
原来这厮仍记着吃桂花糕时她扯的谎,如今得了便宜,还不忘逗她。
对于裴染的死皮赖脸,溏心表示愤慨,拍桌道:“我可没那么多空闲!”
“一定要穿啊!”她直指门外人威胁道,“不穿绝交!这回是真的绝交!”
裴染两眼一弯扮个了鬼脸,嘴唇无声开合道:“才——不!”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太和棠棣书之裴染(下)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