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裴染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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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壹

裴染着了身靛蓝色的衣衫,两袖长短不一,领位不正,画风清奇。

“咦?裴兄你穿的是个什么啊?”

商少琼大惊小怪,贴上去看那几寸长的针脚,捂嘴道:“已经钱紧到要自己动手的程度了?”

“不好看吗?”裴染冷笑,单手一推商少琼的肩膀,批判道,“没眼光!”

同窗们嘘声一片,暧昧喧嚣得无需掩饰,衣衫出自谁之手,人人心里都有谱,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
溏心躲在他身后,一声不吱,蔫坏。

珈陵山距太学不远,此时春和景明,停驻的马车上下来两个人,正是谢清眠和沈宴,手中各提着一坛酒。

人都已到齐,男子七八人,女子五六人,招呼了一声,便向山上爬去。

明明是登山,女孩子们却都在轻捷前提下,打扮得颇费心思,淡粉鹅黄,仿若开在山野间的点点芳菲。

女不一定为悦己者容,但在场若有其他女子,竞相比对,那就必须好生装扮了。

当然,溏心也不例外。

“裴染,你等我一下行吗?”

她弯着腰,没一会已经气喘吁吁,裴染无比冷漠,侧身道:“我说没说过,不让你穿那么长的裙子……”

“我没想到,石阶这么陡……”她拭了拭鬓边的薄汗,忽见裴染的手伸过来,以为是要弹她额头,躲避间险些脚底下没站稳。

“给我。”他以目光示意道。

溏心怔愣了一会,“哦”了一声,才略带犹豫地把随手的包袱交到他手里。

裴染抓着小花布包袱,彻底转过身面对她,扶着狭窄道路两侧的山岩,慢慢地倒退。

清早耀目的日光穿透参天古树,洒落在草木间,两人相距不过两级石阶,溏心仰头望向他的面庞,感觉笼罩下来的,不只有他的身影,还有暖煦的目光。

“我看着你,不会让你摔下去的。”

她听见他这样说。

并不十分温柔,照例带着几分不耐烦,痞里痞气的。

但她忽然就庆幸起来,还好今日与他一起来了。

拾贰

“快过来,前面有条小溪!”

盛玄英站在一块巨石上,朝他们招手,果然再往上走一段路,便有潺潺的水声入耳,涤荡心脾。

那是条很清的溪,溪水冲刷着石头,一直流到山下去,少女们跪在岸边,取水净手。

溪旁有块宽阔的缓地,长满了新草,竹林掩映间,还有座朱红的小亭,不知是何时修建的,众人却没急着过去,而是纷纷席地而坐,围成了个不规整的圈。

酒坛的泥封启开,扑出一阵白烟,醇香之气弥散开来,商少琼凑过去闻了闻,惊诧不已,“莫非是传说中的平湖二酿,文合寸白?”

“商兄果然识货。”沈宴钦佩道。

文合、寸白乃是圣祖时的酿酒大家杜羽临终之作,明明是以相同原料同时酿就的酒,却一坛醇浓,一坛清洌,众多嗜酒之人求而不得,没想到他们这群人今日有机会尝到。

“真不愧是谢家,这可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好酒!”

商少琼接过满满一杯酒,豪饮而尽,周围的人也纷纷举起酒杯,想尝尝其中风味。

裴染单手拦下要起身的溏心,警告道:“喝醉了可没人背你回去。”

“我就喝一口,一小口。”嘴上这么说着,她到底还是接了小半杯。

此间有山有水,不乏知交好友,更有妙龄女子起身横笛,兴之所至,便有人提议玩点什么。

裴染坐在那,自知不管是对诗还是酒令,他都抢不上头筹,索性也就不多掺和了,由着才子们大展身手,自己只一杯一杯地慢慢喝酒。

他渐渐记不清已叫了多少声“好”,那些惊才绝艳的诗句如溪水一般灌涌而出,他想,到下辈子自己也拗不出半句来。

酒令输了一次又一次,到后来也分不清喝的是酒还是水,只是不断灌进肺腑去。

在座都是他的朋友,见到诸位这样才华横溢,他是真心为他们高兴,但现实就是,他们越闪耀,他就显得越黯淡,淡到几乎要消失不见。

但这也没什么不好。

好在安静。

他甚至感受得到风拂过耳畔的气息。

他看见溏心高举着酒杯,脸颊染上淡淡的红;划拳行酒令时,绿袖翩然,恰露出截白生生的手腕;他看见她的一缕秀发被风抛起,游丝般飘过自己眼前,想要伸手去捉时,却已不见。

喧哗仍喧哗着,可他就快听不到。

他回想起刚入太学那一年,上官溏心还和只瘦了吧唧的小猴子一个样,根本谈不上美貌,整天“师兄师兄”地在背后追着他叫,转眼竟已过了及笄之年。

他带她逃过课,骑过树,拴着蚂蚱满院跑,还带她爬墙头看过贤女庄的漂亮姐姐,那年中元灯会回来,他曾信誓旦旦地说,有朝一日定要娶万花楼的头牌柳芊芊为妻。

从小到大,他所有的热血、敏感、不懂事都是和她分享的,她亦然。

“诸位这回旬考都考得如何?”

凭空里忽听谁问了这么一句,刚出口就被制止道:“莫谈俗事。”

那人却醉了般偏要问:“那……明年的春闱你们有谁要参加吗?”

几只手高高低低地举起来,有些是头回考,却也有二试不第的。

沈宴扒着谢清眠的胳膊,含糊而坚定道:“谢兄你如果考的话,一定能考过吧?”

谢清眠摇了摇头,微笑不语,显然并无去应试的意愿,看来他这样的人,也不是事事都称心如意的。

这时却忽然传来几声狂笑,商少琼拍着腿高声道:“这次春闱,谁能做状元我不知道,但探花已经有人选了!”

说着直指裴染头上,裴染不明所以,伸手一摸,真在发间摸到什么软软嫩嫩的东西,拿下来看,居然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蓝色野花。

“上官溏心!”

再回头去找时,罪魁祸首却已拉着李卿瑶往小亭中逃遁而去,两人一路窃笑,离老远裴染都能想象出那张古灵精怪的脸。

众人哄笑不断,目光都聚集在两位姑娘身上,也就无人注意,裴染并没有随手丢掉野花,而是将它偷偷捻在指间,凑到鼻端一嗅。

清甜的香气。

拾叁

溏心坐在亭中,用手背贴自己微染酡红的脸颊,有点烫。

那么多双眼睛看着,其实闹人的比被闹的更害羞,别管当时表现得多潇洒,她现在就后悔极了。

李卿瑶靠在亭柱上,偏过头笑看她,质问道:“你闹他做什么还要拉上我?”

“我们是好朋友嘛。”溏心靠过来,拉拉她的衣袖,满脸讨好。

不远处人群仍嬉闹着,欢呼声此起彼伏,裴染却安静地倚着一棵树,看样子快要睡过去。

“刚才谈到春闱之事时,裴公子他似乎没有应试的意思。”

听卿瑶这么一讲,溏心才回想起,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,但也浑不在意,把玩着腰间香囊道:“不考就不考,现在这样我就觉得挺好。”

罢了又用理所当然的口气打哈哈道:“全天下那么多读书人,能中进士的有几个?裴染他绝对不是这块料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愿他离开太学。”卿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,“可九年学限一满,他照样是要另谋生计的。他毕竟是个男儿,注定了要安身立命。”

溏心一言不发,眉头拧成了一团,她知道卿瑶说的是现实,可她还不愿面对。

“除非……”李卿瑶拉长声道。

“除非什么?”

看她满眼期待的样子,李卿瑶不由得笑出了声,纤细的手指在她额上一点道:“除非他倒插门给祭酒府做女婿,就能天天陪在你身边啦。”

溏心愣了下,继而张牙舞爪向她凶道:“你又胡说!”

两个女孩闹了一会儿,笑累了,对坐着默默缄语,一只斑鸠呼扇着翅膀飞走了,停栖的细竹枝微微曳动。

少顷,还是溏心先开了口,不远处的草地和人群全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。

“你别看裴染整天碌碌无为的,这世上有的人不动是因为想得太少,他却刚好相反,是想得太多。”

“想得太多?”李卿瑶不解。

“他才不甘心驴一样蒙着眼睛乱闯。”她嘴角噙着丝自己都没注意的微笑,欣然道。

“这世上不是有很多人吗?明明根本不清楚要追求什么,就跟着人群一味地往前冲,我能感觉到,他不乐意这样活。”

“那……他也可能只是懒散罢了!”

李卿瑶故意这样激她,她却没像以往一样,轻易被惹怒,反而赞同道:“是挺懒的,但他身上也有别人没有的优点。”

她说得如此笃定,以至于李卿瑶都开始费脑筋想,裴染身上到底有哪一点,闪光到让人无法忽视。

“他这个人啊,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的好,而且打从心里去敬佩欣赏对方。”她两只手慢慢攥紧了,满眼希冀地反问道,“这不是很难得吗?”

一个女孩因什么对男孩钟情,真是难说。

但正因为这样,爱才是公平,热烈,无邪的,慕少艾才成为了无比美好的事,不是吗?

李卿瑶点了点头,抱臂道:“可惜他从来看不到自己的优点。”

落在人群的目光逐渐聚焦于一点,溏心扬眉自得,“没关系,我能看到就够了。”

日头西斜,凉风过草,枕在同窗腿上小憩的人也纷纷醒过来,松了松筋骨,收起酒杯和空酒坛。

谢清眠共玄英几人逸兴未衰,仍向着原来的方向道:“我们还想到山顶看看。”

女子们多半已乏了,余人喝得有些熏然,便挥手,“那我们就先下去了。”

“注意些脚下,不要摔了。”伴随着一声温和的叮嘱,本来同来的一伙人,自此分为两路,各奔上下而去了。

竹林笼亭,溪水常东,人影虽散,万象如故。

拾肆

旬考出成绩了。

家里来信了。

裴染废了。

他再番将凝枯的笔尖润了润墨,提起笔,却还是一个字也没落下去。

在屋瘫着总无祸事,外出游玩必遭报应,死宅箴言诚不我欺,踏青的愉快劲还未过去,裴染便迎来了当头棒喝。

爹问他:“学限将近,可知前程?”

“前程为何?儿也正欲问爹。”

最后一撇他绕了几圈,延长成条猪尾巴,将整张纸胡乱揉成一团丢掉了。

去治学吗?三不朽中,立言尚在立功之后,谈何容易?听说李杜白五岁便能默诵四书,那是文曲星降世成天才,自己若走这条路,也只配给人家打打杂。

他想象了下自己七十岁时,后背佝偻,还昏花着一双老眼,帮人家誊写无边书海,累倒了就像只风干的蜘蛛一样,飘落在地,碾作尘埃,无人知晓,便倍感凄凉,裹紧了外披的衣衫。

做官?科举就已是千难万难,更弗论官场中尔虞我诈,像苏少卿那般点头哈腰,为讨好上司极尽逢迎之事,他虽从未出言讥讽此道,但也绝对做不到,这就叫没本事还要脸。

更重要的是,早就听闻官场中非清即浊,他自惭骨头没硬到可以与权贵豪强死磕,但若一开始就笃定要同流合污,那入仕的意义又在何呢?

从商?算了吧,还不被人骗得连底裤都不剩。爹娘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,富贵险中求,不是爱钱如命,还是不要轻易经商……

他摸了摸自己的脸,嘀咕难道真的要靠这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来发迹?可叹世道凋零,人心不古,富婆们的审美已经跟不上他的英俊。

“即便我是无趣之人,为何这世上尽是无意之事?”

溏心说得没有错,他就是因为想得太多,所以什么都做不成。

他自嘲地嗤笑了一声,大大小小的纸团滚落一地。

“等我回去继承您二老的糕饼店。”这句大逆不道的大实话还是没说出口,他长叹了口气,斟酌落笔,将其改成了:

“爹娘勿忧,儿心里有数。”

信纸刚刚装封,就听房门响了几声,来人竟不是溏心,而是祭酒府的家仆;祭酒老头这么晚来请,又是所为何事?

拾伍

凉棚一敞,酒招一幡。

裴染亦是一个人坐在棚中饮酒。

酒是加了青梅干的桑落酒,人是欲醉未成醉的人。

夜深了,小二也是哈气连天的,肩搭白手巾打起盹,来了新客人也没急着招呼。

来人靠在凉棚的木柱上,一张娃娃脸神采奕奕,裴染伸手招呼他过来,推给他满满一碗酒。

“没心没肺之人也会买醉?”商少琼沾都没沾,摩挲着下颌问道,“难不成是因为有人向溏心师妹求亲了?”

裴染双目空茫,没有答复,凑到自己碗边嘬了口酒水,呛得直咳嗽。

见他如此沮丧,商少琼长叹了声,替他不平道:“这事还真是祭酒老头做得不地道,你与师妹这么多年的情谊,订亲之事怎么能不先问过你?”

听到这话,裴染眼中方回了些神采,定定望向对方道:“不是的。”

其实祭酒大人问过他。

那天户部尚书府提亲的媒人刚走,祭酒就将他唤了过来,开门见山道:他与溏心自小青梅竹马,若他愿意迎娶溏心,自己便做主推掉这门亲事。

老人家话都说到这种程度,无异于将孙女交到了他手上,裴染立即便跪下了,却不是拜谢。他对着祭酒大人叩了个头,只讲了五个字:

“学生不愿意。”

祭酒大人愕然,苍老的手颤抖着举起来,还未及说一个字,就见帷幕后,少女慢慢转出来。

她两眼发红,下唇咬得快沁出血,羞愤地望了他一眼后,青色的身影转瞬消失。

他让她哭了。

“不愿意?”商少琼聪明绝顶,却挠破头也想不明白,“是师妹哪里不好啊,还是……你心中已另有佳人?”

裴染只觉心口绞痛,不答反问,苍凉道:“她怎么会不好呢?我心里又怎么放得下其他人?”

“那究竟是为何啊?”商少琼急道,拍着桌,“若是手头聘礼钱来不及周转,尽可和兄弟开口,多少钱我给你出了。”

他苦笑,“少琼兄果然壕气冲天。”

所有人都豁达到令人感动,反让他越发自惭形秽,当晚祭酒大人也是这样说:

“不用在意家世门第,只要你有那份心,老夫就放心地把孙女交给你。”

家世门第这种东西,是父母给的,生来注定,他哪会强求埋怨?裴染在意的是,连他都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前途。

胸无大志,颓废无能,满口宣称着懒得动手,只是怕自己做了还差强人意,就没有一件创下成绩来。

这样的人,怎么能给师妹幸福?

“溏心她还小,不懂事,又是被我们宠大的。”他隐忍着情绪说道,每一个字都重叠着她的笑容。

“我不想看见,我们真的成亲以后,她也慢慢懂事,对我渐渐失望,直至绝望,那对我们两个人都是最大的折磨。”

他裴染是个废柴,却还没有那么混蛋。

正是因为喜欢,太喜欢了,所以舍不得她受一点苦,更做不到亲手将她凌迟。

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,我不能毁了她一辈子。”

商少琼看着对面痛苦的友人,不知该如何开解,这事说来也容易,自己手握万贯家财,只需随便交一座钱庄到他手里,他便能翻身变为一般人眼中的杰出人士。

可他也明白,这绝非裴染所求,一个人在他自己心中的价值,不是这样衡量的。

“如果我始终是光棍一条,无能也罢,颓废也罢,都不过报应在自己身上。”

裴染端起酒碗,反躬自嘲道,“或许八年前,我这种人就不该成为她的玩伴,耽误人家……”

他这话说得没道理,当年的毛孩子玩耍时怎会想到如今,感情这种事也是慢慢积累的,谁能一眼看到将来呢?

他心酸至此,商少琼也只好讲了句最俗气也最朴实的安慰,“有什么是兄弟能帮得上忙的,尽管开口,不用客气。”

男儿有泪不轻弹,所以直到最后,商少琼都没能在他脸上看到泪痕,余下的只有平淡过分的一片苍白。

裴染果然没有客气,直言道:“少琼,能不能帮我个忙,我想找处房子。”

拾陆

商少琼早已离开。

酒店伙计也收了桌椅,打算关门。

可裴染还不想回去,他付了酒钱,临走打包了俩热气腾腾的肉包子,在圆月底下沿街独晃。

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,他囫囵地吃完了一个包子,第二个刚咬下去,就见墙角一条野狗跑过来,蹲在他跟前冲他直摇尾巴。

裴染与它对视了一会儿,终于为它眼中的热切而妥协,将剩下的半个包子抛给它,笑叹道:“成,连你也来欺负我。”

野狗叼着肉包子,撒欢地跑走了。他忽然觉得,做狗也挺好的,有口吃的就高兴,无忧无虑,至少比做人强。

世间有那么多英雄俊杰,为什么还要有他这样平庸的人存在呢?

傍晚从太学出来前,他曾看见溏心站在家门口,同王桓康说话,王桓康就是前来求亲的户部尚书之子。

这两个人一年后倘若诸事顺遂,就要定下婚姻。

他离得远,听不清两人说什么,但也能看出他们彼此虽含蓄有礼,但聊得很十分愉悦,显然姓王的将溏心哄得很高兴,让她不住露出微笑。

巧言令色,看不出有怎样的好德行。

这是裴染有生以来,第一次暗自腹诽他人,犹嫌不够似地,他又将王桓康打量了个遍,心道这人相貌说不上如何出挑,只勉强算端正;

成绩虽在同届生中靠前,但也不能证明他定有才华;

高官子弟总有些臭脾气,不知道这姓王的又沾染了多少?

看来看去,总归……总归只比自己强一丁点。

各方面都要强一丁点。

酒意有些上头,他找了个墙根,也不管脏不脏就摸索着坐下,混沌的头脑渐渐清醒。

如果这些都不是问题,那最大的问题就是:他根本不喜欢师妹。

也许不讨厌,但往日就在同一个学宫里念书,无数次照面,却从未见过他与师妹说过半句话,连熟络都算不上。

这种求亲的缘故,人尽皆知,动机市侩到不加掩饰,不如用“联姻”二字更为恰当。

这样的陌路人,怎么能娶她为妻?

可这个与师妹最为熟络的人,如今又在做什么呢?

空荡荡的长街上,只有他与一轮皓月为伴,想要举杯邀明月,竟连酒都没有了。此情此景,他忽然想起坊间流传的一首古谣,便扯着嗓子唱起来:

“月儿弯弯照九州……

“几家欢乐几家愁?

“几家夫妇同罗帐,

“几家飘零在外头……”

调头凄厉,扰人清梦,还好并无哪家街坊扔只鞋出来打他。

倘若溏心真的下定决心要订亲,为什么不当机立断,偏偏还要拖到一年后?他心里比谁都明白,师妹虽然气他,但也不是完全不给他留机会。

师妹在等他。

拾柒

溏心恨死裴染了。

起初,她发誓永远都不会原谅他,不,从今往后,她睬都不要睬他。

但女孩子总归是容易心软的。

念及往日里他待自己的好,后来溏心决定,只要他肯主动来找自己低头道歉,普通朋友还是能做得的。至于能不能和好,还是要取决于他的诚意够不够足。

再后来,她就听说了裴染要搬出太学的消息。

明明是他主动要走,背影却凄凉寂寥得如一条丧家之犬,她实在看不惯,在背后大喊了一声:“裴染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他像被惊到了,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缓缓转回身,他身后几步就是祭酒府的大门,黑漆漆地虚掩着。

“师妹……”说完这两个字,他就紧紧抿住了苍白的嘴唇,仿佛再吐露一个字都是罪大恶极。

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染,过去的他顶多只是慵懒无力,而今却像枝头一片飘摇的枯叶般,但凡稍加惊扰,就会坠落死去。

看来裴染真的是铁了心不要她。

她忍了忍泪意,你既无心我便休,料想也不是多困难的事。

“你不必这样。”她觉得可悲又可笑,便亲口告诉他,“我不会逼着你娶我的。”

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这么一句,也许是不愿两个人以后照面太难看。

如被刺痛般,裴染眉头猝然皱紧。他迅速转过身去,就要离开,忽见一道身影拦在前面,她跑得飞快,伸开两臂执拗地阻拦着,神情倔强而哀婉。

她明明刚才还那样愤怒,自尊心挺直得如一杆劲竹,可看到他真的要走了,她却忽然害怕起来。既然早晚要离别,至少这最后一年,她还不想与他分开。

“裴……师兄,留下来吧,我也知道情爱之事勉强不得,咱们做亲人还不行吗?”她豁出去了,哭腔忽高忽低,浑身都在发抖,“我舍不得你走……”

兴许他们没有缘分,可他是从小陪她长大的大哥哥,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,她已经在求他了,无论什么他都会答应的。

但裴染却只是平淡到冷静地看向她,望着她通红的鼻尖,问:“溏心,你真的喜欢师兄吗?”

溏心愣住了,不明白这种状况下,他问这话的意义,但还是头脑昏昏地点了头。

他见状笑了,那笑半点也不快活,“可是师兄不喜欢自己,该怎么办呢?”

依旧是哄小孩的语气,她感觉裴染的手抬起来,以为又要摸摸自己的头,于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,可那只手却越过她,径直推开了祭酒府的门。

大门“吱呀”地低响了一声,带起的风荡得后背发凉,她伸平的两臂再拦不住人,裴染与她擦肩走过,渐行渐远。

溏心动也不动,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终于落下,打湿了脸颊。

拾捌

所有人都注意到,学堂里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
这二十几个人并没有少哪一个,但却骤然安静了许多,静到有几分寂寞——他们的小师妹不再叽叽喳喳了。

她只终日盯着斜前方那个背影看,过堂风将桌案上的书翻了一遍又一遍,她也全无知觉,目光中满是落寞,时而又露出莫名的微笑,仿佛忆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。

那模样,几乎是痴了。

所有人都为在她担心,可被她凝望的对象却全无动静。

其实并非全无动静,他变了,变得满眼血丝,两颊深陷,身子瘦得犹如一把柴;

他变得少言寡语,放学后也不再和同窗们结伴闲逛,而是直接回住所;

往日里他是最疼师妹的,而今却仿佛对面不识,连在过道间狭路相逢,都要低着头畏缩地绕过去。

不止一个人劝过他,他却仿佛刀枪不入,只一味默然盯书,以往可没见他对学问这么感兴趣。

这一日,连最古板木讷的李杜白都忍不住了,找的却不是裴染,他急火火走到溏心桌案前,控诉道:“你能不能管管裴染,他,他……”

溏心却打断他,微笑抱歉道:“这事李师兄可真找错人了,如今照面,他连跟我说句话都不肯呢。”

下学时分,她走在长廊间,低头看脚下的路。

正是四五月份,紫藤花穗摇坠,抛撒如雪,铺满地面,踩上去软绵绵的,留下浅浅的印记。

她现在前行的每一步,两个人都曾无数次踏过,或蹦蹦跳跳,或缓慢悠然,四个鞋印并成一排,两大两小。

抬起头,裴染正走在身侧对她笑着说话,眨一眨眼,却已换成了王桓康的脸,她这才听清话音,说的是:“……男子汉大丈夫纳几个妾怎么了?你说是不是。”

仿佛在讲哪家发生的闹剧,目的却是试探她的态度。

她没有点头,亦没有摇头,只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的脸,若有所思。

她忽然怀念起,当初裴染满口胡言,立誓娶万花楼的花魁为妻,末了还不忘扬眉补上了句:“那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对她好。”

她想,无论将来谁成了裴染的妻,他都会一辈子待人家好吧?

他终归是个老实人。

拾玖

转眼,夏过至秋。

裴染站在住所院子里放空,仰起头来,萧萧落叶擦过脸庞,秋风渐紧,树也老了。

阳光灿烂得刺目,从空荡荡地树枝间照下来,映得他蜡黄的脸色现出几许苍白,往日侠客传奇中的场景跃入脑海,他忽然突发奇想,伸出一只手,对着半空,叉开了两指。

又一阵风过,卷起黄叶无数。

他双指并住,这一夹,竟果真像大侠般夹住了片黄叶,他自己也很意外,抬了抬嘴角。

两指一松,终究落地。

更添寂寥。

门口一人不顾书童阻拦,闯进院内,上去就将裴染推了个趔趄。

商少琼满肚子气,指着他急道:“你还在这等什么?道个歉把人家哄回来啊,你不是最擅长的吗?难道要眼睁睁看那个姓王的把师妹娶走吗?”

裴染不应声,曲着腰,两手撑着膝盖,似在隐忍什么,是个无能之辈该有的姿态,他太枯瘦了,以至于看得见额角细筋一下下跳动。

“真没用!”商少琼一句话压在喉咙里,却还是忍住没有说。

因为他知道裴染心里最是不好受。

贰拾

大寒。

裴染在前排不住咳嗽,仿佛要咳出心肺来,溏心却没有跑去嘘寒问暖,她趴在桌上,枕着自己的红袄袖,火炉融融,可以看见厚窗纱外的积雪洼出片阴影。

课间弟子们来来往往,喧闹不绝,她却感觉周遭安静极了,可以听见每一片雪落定的声音。

来年春暖花开时,她就要同别人订婚了,她不知道在那以前,还能不能再同他说上一句话。

走出门去,鹅毛大雪仍在下。

伸出手,铺天盖地的洁白飞絮从天而降,融化在发间掌心,凉到血脉里。

她喜欢冬天,喜欢同裴染一起坐在小板凳上,喝刚盛出来的饺子汤,喜欢和他支起筐子捕麻雀,喜欢看松树塔在灶中噼里啪啦地烧成朵烈焰花。

要是碰上这样的大雪天,他们还能堆起雪人打雪仗。

她最常干的事,就是掏一把雪往他脖领子里面塞;可他扔来的雪球却只从自己鬓边堪堪擦过,向来没个准头。

一把旧纸伞在头顶堪堪停住,罩住她织锦的红袄,和微湿的乌发,落雪止了,不复落在她身上。

她骤然回身,手一碰到伞柄便下意识抓紧了,纸伞交握的瞬间,执伞人已转身离去,只余背影翩然,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眼中神情。

一把伞是遮不下两个人的,她独自撑伞,眼看着他走进漫天大雪,留下串并不明晰的脚印,伞上病梅蜷曲,朱红几点。

贰拾壹

长安城门口立了座木框檐顶的布告栏,朱漆雕兽,分外气派。

四月佳时,春闱过后,圣上御令礼部,用云锦织出一方腾龙飞云的金榜来,将进士及第二十人的姓名罗列其上,悬于布告栏间,公示天下。

开榜这天,城门口聚满了人,车水马龙,不见首尾,撩开车帘,但见满路杏花摇白,落地碾香尘。

上官溏心跳下马车,还没挤进人群,便见不少考生在顿足痛哭,有因为及第而欣喜若狂的,也有名落孙山悲从中来的。

无疑是悲者多,喜者少。

一个中年人从前排奔出,险些撞到她,只闻他掩面恸然道:“我就是生来没这个命啊!我该中,该中的,谁料到撞了霉头!”哀嚎声在一片春色中显得分外凄厉。

她心里咯噔了一下,这两天来,她最担忧的就是这个。

因为裴染没吃上红皮鸡蛋。

春闱当日,她起了个大早,炊火煮蛋,用小花布包好了,送到了裴染住处的门口,托书童交给他。考试前吃个红皮鸡蛋,是历来的传统,算讨个好彩头。

他孤身一人住在外面,除了她还有谁能想起给他煮蛋?

不论两人有过怎样解不开的过节,她总是愿他好的。

书童从门后探出头来,看着她手里的花包布,抱歉地赔笑道:“公子已经去应试了。”如此匆匆,竟像要特地避开她似的。

正想着这事,忽见一人迎着自己招了招手,竟是同在太学念书的陆师兄。

陆师兄也是满面憾色,脸庞通红,仓皇拉住她上前来,一时有些口不择言道:“竟让裴染这小子中了!”

溏心哪敢信?这可是在全天下读书人中只择二十的国试!以裴染那半吊子的水平,这一年来神疲意倦的状态,稀松浑烂的诗文底子,能中才有鬼了……

可她还是一大早跑来看,祈祷千百遍如能真有个万一。

她扑在金榜上,定定地看了许久,才确认正是二十三画,徽墨大字写的就是裴染!

她两只手都压在那两个字上,仿佛不按住它们就会飞走,尚不忘回头问陆师兄:“这个裴染就是那个裴染吗?”

掩不住的满脸欢喜,几乎有些破音。

“是是……”陆师兄满脸丧气地扬袖,“这不是写着吗?清河郡,裴染,是他!清河上哪还能再找出这么一号奇葩来?”

溏心胸中燃了团火,就像及第的是自己般,两手揣在在怀中,徘徊着都不知该怎么高兴了,又觉得该赶紧告诉爷爷,竟将两人发生过什么忘了个精光。

也把同来看榜,未曾及第的王桓康少爷忘了个精光。

贰拾贰

裴染站在镜前,束上官服的腰带,认真地整顿仪容。

他太瘦了,量身剪裁的官服穿着仍有几分晃荡,好在他腰板挺直,眼中神采奕奕。

为了这一天,他默默努力了几百个日夜,说是呕心沥血都不过分;最让他煎熬的是,每每感受到师妹悲伤的目光,可他却不能吐露一字,因为他还不配!

他必须证明,自己也能将一桩难事做得漂亮,并非一无所成。只有这样,他才有底气与王桓康争上一争,他比谁都清楚,他要争的不是一口气,而是谁真的有那个本事,让师妹幸福。

过去,他将科举当作一件没有意义的事,因为他一不愿做官,二不想从文。

可他愿意为了她,去奋力做这件没有意义的事,因为对他而言,她就是意义。

他不肯作为一个无能之人,迎娶他心爱的姑娘,他也想成为一个足以令她骄傲的丈夫。

虽然当的是弘文馆校书郎这样的小官,九品衣青,官服上连朵花都没有,但却卓有意义。

及第的那天他喜不自胜,却生生忍住没去太学找她,但凡竭力做一件事,总想图个圆满,穿着这身证明一切的官服前去,总比空口白牙地告知她要好得多。

裴染抛开这念头,他已筹备好聘礼,只等一会觐见完长官,就去祭酒府提亲。

“实在,实在是没有公平可言!”刚进弘文馆藏书院,他就听到这样一声叹,想来定是哪个老古董在自怨自艾。

话音刚落,就听另一人嘘声道:“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出身,没得比的。”

裴染天生贼耳朵,便乐颠颠地又偷听了几句,看样子竟是在说新任长官的坏话,他心道这我可不能掺和。

好在那几位胡子花白的同僚见他进来,就止了话头,纷纷涌上来与他问好,轮着番地赞他年轻有为,来日必前途无量。

裴染出生以来哪受过这等优待?一时间也有点喜不自胜,挠着头傻傻直笑,还没等他全都谢过,便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。

原本围着他的同僚们,这下都向门口望去,对着来人齐齐躬身行礼道:“王大人。”态度谦恭,诚惶诚恐。

只有裴染没个动静,直挺挺地站在那,呆望着那人,犹如一条木狗。

还要等王桓康先对他拱手,淡淡微笑着招呼道:“好久不见了,裴公子。”

他眨了眨眼,如同被当头砸了一闷棍,脑子全空了,刚才老头子们说的话在耳畔响起:“我朝授官,例有祖荫。”

裴染没有还礼,甚至不敢直视对方,想笑笑不出,又缩起了肩膀,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。

他满心的欢喜还未来得及降下去,血色就腾地一下上了脸,王桓康拱起的手尚未放下,他便顷刻从意气风发的新进士,又跌落成过去那个百无一用的死废柴。

紧接着,就见他竟当着所有同僚的面,不顾礼节、不计后果地狂奔了出去。

就像癫了。

贰拾叁

溏心从不知道弘文馆的围墙有这么长。

她沿墙快步走着,呼吸急促,到后来索性跑了起来。

她要见裴染,非见不可,越快越好!

“我知道,你迟迟不愿与我定下婚约,是为了等一个人。”王桓康临走前忽然这样对她说,“在溏心师妹的眼里,我怕是个坏男人吧。”

“可我虽然坏极了,却也不傻,不会娶个心不在我的女子过一生的。”笑容中虽有遗憾,却无纠缠,洒脱自如,不愧是琅琊王氏的子弟。

“所以去找你的良人吧,为了你,他很拼命。”发榜那天回来后,他向付道缘打听了些事情,终于输得心服口服。

她不明白王桓康的意思,直到顺着他的指引,推开了裴染住所的门。

一室浓浓墨香。满墙的雪白纸张还未及揭去,上书的文字潦草而密密麻麻,经史子集,无所不包。

榻上地下都堆叠着如山的书卷典籍,几乎没处可下脚,任翻开一本,都用熟悉的笔迹写满批注,有几本都快翻烂了。

若不是她认得那字,真的不会相信它们来自裴染,那个背章《大学》都叫苦连天的笨蛋师兄。

想到这,她忽然就明白了,为什么一年之间他憔悴得这么快,日日都疲惫不已;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整天围着李杜白转,烦得人家没有办法,都找到了她这里……

她终于明白,裴染的姓名出现在那张金榜上,并不是幸运,更非偶然。

点灯熬油,从头学起,是何等的枯燥?以勤补拙,又是怎样的艰难?

案头放着的那册厚厚的本子里,一条一条记着他需要研读的书目、需要学习的篇章、需要掌握的知识,每完成一项,就用一笔朱砂抹去,如今翻开,已是满目丹红。

轻轻合上的瞬间,压在书页间的一朵干花忽然飘落,花色浅蓝,淡淡甜香。

贰拾肆

弘文馆的外墙很长,裴染跑得很快,就像要追赶什么即将逝去的。

忽然他的脚步慢下来,慢到渐渐停住,芜青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,双髻晓鬟,似是梦中人。那人却不停下,反而离他越发近了,近在咫尺,仰起头双眸莹莹地望着他,唤声:“师兄。”

他放在身侧的双手多想紧紧拥住她,而今却只能安静地合攥成拳,思念隐忍不发。

溏心却笑了,问道:“碰钉子了吧?”

他低下头,“是。”

溏心笑得越发开心了,打量着他道:“本想压人一头,却发现王师兄比你官高一级?”

“是。”裴染盯着自己的鞋面,眉头皱得死紧。

“傻瓜……”她松了一口气,刚想拍拍对面人的肩膀,却见他猛地抬起头来,一双泛红的眼满是痛楚,“我还是没能赢得了他。”

可这一次他没有羞愧地逃跑,而是站定在她面前,犹如寸土不让的将士,鼓起了全部的勇气,目光中写满了郑重。

“虽然……我可能永远不会是那个最好的,我也不晓得自己擅长什么,但……但我会成为那个对你最好的。”他的话语孤注一掷般坚决,拉着她的手却紧张地抖个不停。

“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抱负,可从今往后,你想我做官我就做官!你想我经商,我便经商!赔掉底裤都没关系,只要你欢喜,你叫我往东,我绝不往西……”

两人紧扣的手落在胸口,与他鼓点般的心跳声重合,“所以,所以……你别答应嫁给别人!”

他的对手不再是单单一个王桓康,也抛去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自尊心,此刻的他只是作为一个少年人,向他心爱的女子,稚拙诚恳、孑然一身地许下了倾其所有的誓言。

“我才不要你做那些劳什子麻烦事……”溏心被他这一叠子胡话说红了脸,笑着靠上他肩头道,“我要嫁的不是一品官,也不是状元郎,只是你裴染而已。”

她合上双眼,用很轻的声音道:“你不就是想证明给我看,你不是个废物,也有能力照顾我吗?你已经做到了。”

裴染紧紧拥住她,他是个总想太多的人,此时此刻脑子里却什么都想不出来,他整个人都被一股暖流侵占了。

“我很欢喜……”少女的话音如低吟,融化在春风里,“你为了能和我在一起,这样努力,所有的这些全都让我欢喜。”

贰拾伍

祭酒府中红烛曳曳,大红帷帐映得到处都喜气洋洋,这场婚事由寿王亲自主持,太学弟子三千快把门槛踏破,就连许久未曾露面的苏少卿也拎着礼物前来祝贺。

阵仗盛大的结果就是,裴染灌了一杯又一杯的喜酒,站都快站不稳,只好推诿着道不能再饮。

他这些日子过得不错,身上脸上都长了点肉,不再那么瘦削,也回了些元气,罩件大红婚服在身,竟真称得上俊朗耀目。

“狂什么狂什么?”商少琼哪容他拒绝,紧赶着将他酒杯续满,“咱们是看在师妹的面子上才来的,不然你请都请不到。”

都是自家人,溏心便没在洞房等着,也出来敬酒。

她卸下了累累凤冠,乌黑的长发绾起,金钗斜倚,花钿在额,还真有几分小妇人的样子,只是微笑间仍带几分稚气,衬得整个人越发娇美了。

付道缘也跟着起哄,冲他道:“喝几杯酒还推三阻四,也不看看自己占了多大便宜!咱们这么多人的师妹,今后就变成你一个人的了,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学堂见到小师妹……”

裴染只好满饮,醉醺醺地含糊道:“你这话说的,她想读书就去读好了,我还敢拦她不成?”说话间还不忘瞅着妻子脸色,怂态毕显。

这时,忽见盛玄英拉着他未来大舅子,挤过来道:“新郎官今日必须得敬李兄一杯,没有他,你可考不上这个进士!”

李杜白与裴染碰过杯,还不忘狠狠地瞪盛玄英一眼,抱怨道:“一个两个的,就知道饶人清净,真是烦死了……”

沈宴双手捧着酒杯,两颊红扑扑道:“你们还有胆子逗他?别忘了,裴兄早辞去弘文馆的官,调到太学来给司业大人帮忙了,今后你们谁想旷课早退,少不了巴结人家呢。”

“哈哈哈我都不知道……”商少琼一口酒差点呛住,指着裴染道:“你也做梦都想不到,自己会接司业大人的班吧?果真成了亲就是不一样,看老冤家都顺眼了!”

裴染与溏心对视了一眼,不约而同地笑了,红袖下紧扣的双手握得更紧。

弘文馆临近台阁,仕途通达,为什么他要放弃那样的好门路,执意回到这里来,其中缘由两个人都再清楚不过。

他没有什么宏图大志,也做不成任何一出戏的男主角,他只想在这座太学里,永远陪着她,一直到老。

棠棣书有载:

清河郡裴染,太和元年入学,进士出身,初仕弘文馆,后入太学,任司业三十余载。

学问不高,然乐善好施,晚年建书斋名陶然堂,常留贫寒弟子在堂中吃喝留宿;识人颇具慧眼,右相左恩、名儒方如潜等人少时皆受过其恩惠,终生尊为先生。

——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