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棠棣书之谢清眠

史载,太和十三年,契丹挥师百万南下,径破岭北,守将战死。是年九月,燕云十六州失陷。

神州陆沉,朝野震荡,帝恐契丹兵强马壮,直逼长安,欲遣使议和。祭酒上官轸犯颜死谏,帝怒,将斩于市。

1

“清眠,不要怨父亲。”

静室之中,中年人的声音低沉沧桑,如指尖离开古琴弦时的悠远回响。他半生从容,以身作则传承着祖先流传下来的好风仪,可此时此刻,如霜的月光却映出了他眼角的老态。

“儿子都明白,父亲从未主和。”谢清眠目光沉静澄明,“只是搭救祭酒大人之事,与触圣上逆鳞无异,父亲为保全家族,不便多言。”

“你能明白就好。”

宽大的袍袖分毫不乱地舒展着,袖口处月白的云纹蜿蜒流逸,他就仿佛一竿细竹那样,笔直地跽坐,心境如山寺古潭,“失去家族,儿子也不过是太学中一名普普通通的授课博士,对此束手无策,只能听天由命。”

这是他自己的选择,谢清眠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宫室斗争复杂,储君迟迟未定,身为安国公嫡子,他本可以顺利进入华族子弟聚集的崇文馆念书,却毅然选择了与诸生同读太学,远离纷争,那一年他刚刚十三岁。

当初慧法禅师曾说他“过慧易折”,师父玄微道长也劝他要收敛锋芒,谢清眠在太学念足了整整八年,却无意科举,收拾书卷在太学中做起了教书育人的博士。他静静地等待着出世的时机,却最终等来了一场战乱。

“父亲,您记得当初儿子拉着荞荞,来求您成全的光景吗?”他忽然抬起头,狭长的眼尾竟有笑容一闪而逝,仿佛时光又回到几年前。

“当然记得。”定国公温声道,“那时你拉着她跪在我和你母亲面前,我从未见过你流那样多的汗,汗水将额边的头发都打湿了,你说你今生除此女外,再不娶她人。事后你母亲拉着我说,真怕咱们再犹豫片刻,你就当真上法严寺剃度当和尚去。”

“当时您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。”谢清眠道。

“你说,你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定国公望着桌前曳曳吐蕊的那枝白苍兰,“我瞬间便觉得,此事半点也不荒唐了,她是位好夫人,事实证明了你是对的。”

话言至此,父子两个都笑了,仿佛战火远未迫近,一切仍停留在那烂漫无忧的和平岁月。

笑容收敛的那一刻,谢清眠微微倾身,以一种恭敬的姿态垂首对父亲道:“希望您能记住,哪怕是儿子,偶尔也会做些荒唐事,这不代表我糊涂,只是它值得我不计代价。”

2

从第二日开始,所有身在长安城内,或是听闻消息正匆匆从各地赶来的学子们都收到了一封信,火漆封缄上烙印着口吐玉书的圣兽麒麟。

与信一同送到的,还有一套熟悉的芜青色衣衫,信纸在烛火中化为灰烬,双手捧起青衫,不知多少人都坠下了眼泪。

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,所有人都不曾忘记。书声朗朗的学堂中,一桌一席排得整齐,少年们的双眼总是亮的,司业大人抄着戒尺巡视在走廊间,窗外黄鹂鸟叫得正清脆,惹得人总想向外看。

偶有夏风吹过,窗上垂帘筛过的光影也摇曳晃动起来,竹香若有若无,沾在薄薄的青衫上,未染尘俗的学子们连气息都是干净的。

后墙插架上的书本换了一卷又一卷,学子们也一批批地奔向了四面八方。他们有的做了官,在朝堂上直面斧剑刀光;有的从了商,在江湖外行遍山高水长;有的拜了将,拔出宝剑流尽最后一滴血,在燕云的战场上再也没有回来……

商少琼走上船头,船头女子的笛声渺渺,化入晓风残月凄迷。河道两旁,北方的百姓都在携家带口地连夜南逃,他们却在向北去。

一曲吹罢,他收起折扇粲然一笑,两个小小的梨涡便浮出来,他说:“京娘,生年不满百,情义值千金。”

女子放下竹笛,水面倒映着一抹倩影,她仰头望向丈夫,轻嗔了句:“胡诌。”

“是啊,我本就不是好学生,学过的诗词大多都忘了。”他以扇柄重重戳了戳自己的心口,“但这里,不会忘。”

那年他在折兰阁上一掷千金,为了身旁的女子挥手告别了长安,而如今,他更不怕原路归来。

太学中,裴染望着天际那弯残月,静静出神,一双小小的手拉着他的衣角,俯身抱起女儿,他说:“囡囡,听见马蹄声了吗?”

粉白粉白的小姑娘梳着双髻,迷惑地摇了摇头,只闻父亲道:“爹爹听到了,由南向北的马蹄声很轻,来的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们。”

“叔叔伯伯是来我们家做客吗?”小姑娘歪着脑袋问。

“不。”裴染道,“这就是他们的家,他们中的每一个不论姓氏为何,都是爹爹的兄弟。”

小姑娘伏在父亲肩上,用心听了一会儿,忽然抬起头道:“我好像也听到了。”

裴染望向浩渺的星空,“那些沉重的马蹄声自北而来,都是些闯入别人家中的强盗,就算把家中所有的东西都献给他们,他们还会贪婪地抢夺咱们家中的房屋和地皮。他们会毁掉这片土地几千年的文明,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学化为焦土,所以哪怕只剩下一个人,也要战。”

“爹爹,我不懂。”小姑娘缩在父亲怀里,只觉得强盗的故事可怕。

“等囡囡长大了,就会明白的。”裴染用脸轻轻蹭着女儿软软的头发,“你总会明白,你的曾祖是多么了不起的人……”

后面的话他没有说——只是你的父亲未必能看到这一天了。

3

“夫君,裴家嫂子送来了青梅酒。”

安荞捧着泥封的酒坛,迤迤行过九曲桥,来到湖心亭中。这是他们夏日里最钟爱的纳凉处,雪白菡萏碧绿圆叶铺满水面,最爱微风时,荷香过人面,清凉不沾裳。

此时枯枝败叶大多被捞净,四望只余一片空茫静谧,满天的星子都映在了微涟的湖面上,满湖的清光又都被亭中人收入眼底,谢清眠睫毛扫下,转身微笑道:“夫人,更深露重,当心着凉。”

清冽的酒水倾入杯中,安荞放下酒坛,将肩上的外氅拢紧了几分,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落座。“我先敬夫君一杯。”她自顾自地端起酒杯,仰头饮尽。

她是个酒量很浅的人,酒杯见底,她脸上也见了绯红,一口气喘匀,她心口滚烫,却没再说别的,只是静静凝望着谢清眠,眼中藏着万丈温柔。

白瓷酒杯攥在手中,已被体温焐暖,可谢清眠还是没有去喝,一双纤秀潋滟的眸子映在酒水里,他说:“对不起,我还是食言了。”

抬手抚过妻子鬓边的碎发,指尖缓缓滑过她的脸颊,他将面前人的眉眼反反复复地看,“我明明答应过,再也不会让你哭的。”

红鸾暖帐,龙凤花烛,他执金玉秤杆挑开喜帕,他心爱女孩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了。他清楚地记得,烛光映在她脸上,黛色的眉画得细细弯弯,安荞不肯直视他,嫣红的唇抿着,藏在大袖下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。

“还是怕么?”他将秤杆放在床边,又拿过桌上的合卺酒,无声地放在床头檀木几上。

记忆中的安荞总是笑着的,她开朗坚强,自食其力,像一株永远不会被摧折的野草,但谢清眠知道,有些事被她藏在了心里,就如同她手上的细茧般,除非紧密地接触到,否则不可能了解。

有的人生来便富有四海,有的人拼尽了气力活,却还是不断地失去。

她爱,她也怕,家庭带给她的对婚姻的恐惧倒在其次,她更怕沉舟侧畔,好不容易拥入怀中想要相守一生的人,又在眼前灰飞烟灭,怕到不敢伸出手。

“这一生,我都会在你身边,再不会让我的夫人掉一滴眼泪。”

合卺的金盅自两人手臂间交过,醇美的佳酿被相对饮下,他拉住她的手,缎的红艳,光的璀璨,都在他的一笑间,安荞蓦然抬眼,只因有声音在耳边温柔而郑重地征询道:“我可以吻你了吗?”

安荞心头漏跳了一拍,但三魂七魄却奇迹般地归于平静,嘴角微微翘起,她轻轻地点了点头,乌长的睫毛扑下来,映出两弯阴影。眉心,脸颊,如蝴蝶飞过风涛万里,却只为寻一片花瓣那样,他找到她的唇。

“我没有哭啊,你看。”她坐在湖心亭中,蹭了蹭自己的眼角,俏皮地一笑,“我知道,我的夫君在做对的事,你只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。”

“我当然想永远和你守在一处,但如果不能,至少我的心永远和你站在同一边,即便天下人都反对你,我也会和你站在一起。”她又把朝气写在了脸上,“不管最后的结局怎样,我们夫妇共同承担。”

青梅酒尽,安荞靠在谢清眠的怀中,忽然觉得自己公公给丈夫起的名字实在是妙:清眠,清夏正好眠,若是今年夏末时,两个人在花荫下,就那么相依地沉睡过去,是否就不用面对寒秋时节这前路未卜的分离。

那年她才十五岁,小小的体格,拉着满满一板车的青菜走在高坡上,汗水顺着鬓发成流地淌下来,脸庞被日头烤得通红。膝盖骤软,力不能支的瞬间,是一双手从后接住了疾滑的板车,陪她一路推上坡去,就像稳稳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人生。

从遇到这个人开始,之后的每一日,都是好,好得如蒙上天恩赐。

可初见谢清眠的安荞远没意识到这一点,当时她伸着脖子竭力向后看他模样,满脑子只有一句话:这是什么神仙下凡?

4

清晨第一缕金黄日光投在石狮子上的时候,安国公府的大门被吱呀呀推开了,沈宴吐飞口中衔着的干草,两步奔着谢清眠而去。

“谢兄,走吧。”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,彼此相视一笑,“染哥他们已经在太学等我们了。”

步调一致的两人走下台阶,也未叫马车,直奔着朝阳的方向走去。他们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,芜青的衣摆飞扬着,就像当初一同相约去上课那样。

朝堂之上,议事殿中,苏少卿手执白玉笏板,迟迟不肯退下,满廷气氛陷入了僵持。

“契丹野心断不在区区金帛,契丹王庭觊觎华夏疆土已久,一味议和只会助长其气焰,还望陛下三思。”

怒目蟠龙踞于藻井,脚底水滑的地面倒映着群臣各色的衣影,群影四顾彷徨,唯有出列的苏少卿屹然不动,目光坚定而谨敏。

祭酒出事后,有几位原本主战的大臣也选择了退避保身,前头那么多身居高品的前辈老臣都没有说话,但他还是选择站出来。因为他总觉得,那个满面寒霜、干瘦执拗的故人就站在身旁,静静看着自己,如果他还在世,一定也会做同样的事吧?

主和派大臣阔步而出,气势汹汹道:“苏少卿,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?契丹大军眼看兵临城下,陛下的安危都很难保证,倘若龙体有损,何谈江山社稷?你年纪轻轻,就学着那些皓首老臣,卖直取名,岂不知治国之道,要以大局为重!”

龙椅之上,天子面色已然不善,庞尚书拼了命地给苏少卿递眼色,但他就像木石筑的一般,毫无退让之意,操碎了心的尚书大人只有硬着头皮道:“启禀陛下,苏卿年纪尚小,言语有失,还望陛下宽宥……”

苏少卿不退反进,高声道:“何为大局?国土沦陷,黎民涂炭,千年古都焚于战火,祖宗基业毁于一旦,这种奇耻大辱谁来承担?将来丹青史册将如何评价陛下,诸位同僚可有想过吗?”

此话一出,朝中顿时一片哗然,这已不是触皇帝逆鳞,这就是当场将逆鳞连血带肉地拔了下来啊,庞尚书不由得暗暗为他捏了把汗。怎奈他是个不惧死的,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上位者,眼神中仿佛藏着野兽,看得天子也禁不住心头发怵。

“放肆!”色厉内荏的帝王心头火气,颜面上已是挂不住,轰然站起,目光中已带着杀意,龙威之下,满殿臣子皆匍匐跪倒。

苏少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,反而越发镇定起来,又上前一步道:“请陛下战!”

铜树灯上的火苗跳动得愈发扑朔,千钧一发之际,忽有内侍自殿外奔来,脚步匆匆地踏上玉阶,伏在天子耳边说了句什么。

天子的瞳中猛地一跳,怔愣了片刻,方才在内监们的搀扶下坐回了龙椅上。他两手撑着御案,后背在龙袍下慢慢拱起,如皮毛乍起的猛虎般,一口气从肺腑深处缓缓汲上来,化为贯耳的怒喝:“定国公要造反吗?”

定国公连忙上前,错愕在脸上一闪而过,他恭敬谦谨道:“谢家世代为国尽忠,不知陛下此言何意?”

天子苍白的脸上阴晴不定,半晌才以眼神示意内侍,内侍回身站在高台上,用颤抖的声音道:“谢清眠正……正率太学众弟子直奔宫城而来。”

5

漱阳街上,是惯能看见青衣的,但如此浩荡磅礴的阵势,还是古来头一遭。

谢清眠等人从学堂出来时,门口早已密密麻麻排满了人,只留出中间一条道路供他们行过。这些人中很多其实早已毕业,有些眼角已生出皱纹,但披上青衣的那一刻起,少年心火不灭。

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,便不必再说其他,十几人的队伍延出了长长的尾巴,待穿越碑林之时,数百人的长排已看不到末端。放眼望去,恍如青龙生于郊,吞云郁气,摆首东来。

这些学子们身上无甲,手中无剑,行动间甚至都无半点冲锋杀伐之气,他们步伐从容,神态安宁,显然没有任何攻击性,正因如此,这无边的沉默却越发让人畏惧。

任何人都可以拔刀杀掉他们,但紧接着就会有人前赴后继地补上,他们是真的不怕死,不后退。

虽千万人吾往矣,此为君子之勇。

街道两旁的百姓们纷纷推窗目送这些学子们,送葬般的肃穆氛围间,每个人的脚印上都镌刻着决绝。

更多身穿青衣的人从小巷中、长街畔融入队伍,驿馆客栈中不断有人相携着走出门去,静默地走进人群中。人数从几百,飞快地翻升上千,百川入海,潺潺流淌间将整条官道染成芜青。

与此同时,几百条街巷中的百姓们都拿出长刀或锄镰,向城门口汇集而去,被官府严令禁印的征兵告示一夜之间被塞进了每家每户的门缝里。

幕后财主此刻正摇着扇子走在青衣队列前方,俗话说,有钱能使鬼推磨,休说买通各大书局偷偷印上几十万张告示,他拿出的那些银票,即便塞到阎王那里,也足够借上几万阴兵。

声势如此浩大,很快惊动了京兆尹,披坚执锐的御林军上街拦截,雪亮的戟尖直指队伍最前方,勒令他们退散。

领头者凝望着马上的士兵,从从容容地向前一步,再一步,直到那尖锐的利刃就快刺进他的咽喉,到最后反而是御林军收戟退后了,屠戮定国公府嫡公子的罪名他担当不起。

快马飞驰入宫,报出的人数叠加着增长,最后一次,斥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披甲单膝跪地,禀报道:“太学生距宫城已不足二里,聚集人数已三千有余!”

天子满头冷汗地在龙椅上坐稳。三千,太学最鼎盛的时候,人数才刚到三千,这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?一个苏少卿也就罢了,这么多逆旨之徒,他们不怕杀身之祸,诛灭九族吗?

“朕倒要看看,他们能翻出多大浪来……”天子的脸上浮现出令人悚然的笑容,眼神已有几分空洞,安国公眉头紧锁,担忧地向殿门外回望。

6

庞大的队伍缓缓停住,城门方向有人正飞马而来,马蹄声近了,谢清眠惊喜地看清了马上人的模样,呼喊道:“盛将军。”

披挂狻猊铠甲的青年从马背上跃下,赤红披风招展,他对着浩荡队伍抱拳一礼,洪亮道:“玄英来迟了。”

“盛将军怎地还带着兵来的?”沈宴望向随后而来的马队,惊诧道。

只身前来的盛玄英茫然地回过头去,果有成行的马队横行而来,马蹄踏起烟尘滚滚。定睛一看,原来马上皆非男儿,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巾帼娘子。

这些往日里花一般娇养在拂蕙贤女庄的夫人小姐们,此刻不饰红妆,高高坐于马背上,利剑佩在腰间,眉宇间的豪情半点不输男儿。

“喜妹!”还是沈宴最先上前半步,他妻子的身体向来不好,难免要多顾虑几分。

丁喜妹与他对视了一眼,两手紧紧拉着缰绳,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
人群中不断有人唤出自家夫人的名字,李卿瑶驱马出列,双手抱拳对众位学子道:“诸君请放心入宫请命,我等女子已换上戎装,将在城门处募兵,号召长安百姓共同抵御强虏。若契丹来犯,城中男子皆战死,我等必会拔出刀剑,血祭长安,誓不降敌!”

大旗如火,猎猎扛上肩头,怡兰扬眉,神采飞扬道:“你们太学生明义知礼,我们在贤女庄中,也不是只学描眉绣花的,长安儿女向不畏死!”

马队与人群交汇,向不同方向涌去,学子们衣衫素净,女孩们发上高束的缎带却红得灼眼,与三千青丝一同散在风里。佩环叮铮,铁甲铿锵,一切仿佛都错位了,又似乎本该如此,国家存亡在前,论什么英雄红颜。

“谢清眠目无主上,即便有爵位在身,也不能轻饶啊陛下!如今国难当头,民心本就易动乱,不如出兵清剿,以镇天下。”手掌拟作刀刃,重重落下,朝臣的提议在帝王耳边回荡。

“杀太学生吗?”他苍白的面庞上全无活气,志败意颓地坐在龙椅上,心里想道。

每年初春时节,作为君王的他都要驾临太学,高坐明堂之上,向那些青衣子弟宣读千篇一律的教诲,颁下祖宗留下来的圣训,就仿佛排场浩大的戏码,他匆匆演罢,却没想到台下那些眼巴巴听着的,却当了真。

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,如果今日的状况是教化使然,那么这教化也有他的一份。

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吗?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倘若他们当真爱国,便也该忠君,自己就算大开杀戒又怎么了?比起燕云的几万将士,比起他的锦绣天下,三千学子,不过蝼蚁。

“宣朕旨意……”

九五至尊,一言九鼎,一旦说出,便再不能收回,无边的血海已经在他眼前漫延开来,浸透了宫城外的玉阶,染红护城河的池水。

强敌压境,他派出的第一支军队,刀尖所向,竟是这个国家最忠诚的少年们,他双手死死卡在案边,眼眶忽然变得通红。

“陛下容禀。”定国公忽抢身上前两步,道,“太学生万万杀不得!”

“凭何杀不得?”帝王猛然抬起头,直盯着他。

“因为国家未亡,朝廷犹在,臣等终将死去,能助陛下治理千秋社稷的,唯有这些栋梁之才。”定国公声如雷震,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,“太学无疑是天下所有士人向往的学宫,倘若太学都惨遭血洗,寒心的士人们又有哪个还会愿意陪陛下荣辱与共,恢复河山呢?”

“谢檀,你是在威胁朕?”

定国公语气转缓,目光却半点也不避退,“不敢,臣不过据实陈情而已。”

正当此时,斥候再度来报:“启禀圣上,谢清眠等人已到宫城门外渚麟台前,看样子是要闯宫!”

7

“天子之威不可犯,你可知道,就算你谋划之事能够成功,从此以后,朝中也再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?而你,本该是前途无量之人。”

他们临走的前一晚,谢清眠去见了司业,那个总是骂人的老家伙仿佛老了十多岁,头发花白地在后园中挖土。

他要为自己准备好墓地,这一生就算死也是要死在太学的。

“学生知道。”谢清眠望着那道苍老的背影,叹息声如簌簌花落,“可如此危难之际,连我等太学弟子都没有骨气站出来,那这个民族离亡国灭种也就不远了。”

“宣谢清眠入殿。”

宫门重重开启,宣召之声响彻在碧空下,如华堂广厦间的回音,趋步而来的内侍粉面朱唇,扫视了众学子一眼道:“你们不许上前,且在这候着,陛下只召了谢清眠一人。”

谢清眠跟在他后面,徐徐踏过白玉雕镂的宫道上,行止间并未流露出半点慌张,他怀抱着锦囊一只,腰杆笔直,步伐稳健,却又谨遵着朝拜君主的仪度。

跨过高高的门槛,立于群臣朝列后方,有条不紊地行着山呼万岁的大礼。苏少卿在前方侧身看他,两手不禁捏紧了自己的官袍。

“谢清眠,此事可是由你发起?”上方天子之声悠悠传来,这座宫殿百年前便已落成,设计精妙,龙椅上传来的话音总能被放大几倍,无比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个人的耳中。

“回陛下,是。”谢清眠道。

“若朕在殿上杀了你,那些人可否会就此散去?”不知为何,帝王竟冷笑着问了这样一句话。

“臣不敢欺君。”谢清眠诚恳道,“实是不能。”

“好一个不能……这么说,卿是要逼宫了?”一句话轻到散漫,从上方被抛下来,震得众人胆颤心惊。

谢清眠静默了稍许,沉声道:“臣岂敢犯下大逆之罪?臣等不过是奉旨死谏,求陛下赦免祭酒上官轸,深思战和之事。”

“奉旨?奉谁的旨意?”他堂堂一国之君就坐在这里,谢清眠却说出奉旨的话来,单凭这一条,便可定他灭族的罪过。

谢清眠忽然起身,未经恩准便站直在大殿内,即便面庞依旧温和宁静,一举一动看在旁人眼中,也瞬时沾上几分逆贼之态,变得咄咄逼人起来,惊得门外御林军的刀都出鞘了半寸。

“请太宗皇帝玉简。”

锦囊中雪白的云龙玉简被取出,高举在头顶,满朝文武在看清后顷刻跪了满地,就连高高在上的帝王也站起了身。

修长的手指将玉简慢慢展开,作为持有者的谢清眠终于直视高台之上的帝王,他犹如被那位挥斥八极、傲睨万物的开国皇帝附身般,一字一句,将这封镇在太学的传世书简宣读出来。

那还是这个王朝建立之初,最穷困的时候,民生凋敝到几乎没有家庭愿送孩子到太学读书。

太宗皇帝深为忧虑,懂得只有更多的人才站到朝堂上来,这个国家才有复兴的可能,遂与宫嫔皇子们一同缩减日用,将太学重新翻修,在门外立下了那片著名的碑林。

而今碑上的一些刻字都已被岁月磨平,但人们却不会忘记,太宗皇帝立下这片石碑的长远寓意,不会忘记百年前举国学子蜂拥着共赴长安的盛况。

太宗皇帝是从马上得来的天下,深深懂得只有更多有识之士相助,才能坐稳这万里江山。他破格为太学生发放九品官员的薪资,他知道十年后,当少年们学成之时,庙堂之上便会由这些人改天换地。

“这卷玉简是当年太宗皇帝特地为太学留下的,是对圣上您的敕令,也是对代代太学学子立下的规矩:国有难,君存惑,太学弟子当举全力谏之,此心如铁,不死不休。”

一席话如惊雷掠空,而又带着磐石般的坚毅,满朝大臣匍匐在地,无一敢抬头去望。

谢清眠高举着玉简,从他们身边踏过,最终停在了通向龙椅的高阶前,再度双膝跪地道:“太学三千弟子再拜,我等敢言,文有退敌之策,武有血战之师,唯独无降贼之心,请陛下收回成命!”

在朝的臣子们,出身太学的少说也有半数,经年过去,那段岁月或许已然模糊。但此刻那玉简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,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入学那天,祭酒上官大人带着他们,将手抚在心口,郑重盟誓的场景,当时玉简前的祭器中,曾滴下过他们每个人的热血。

为学之道,不在求富贵,不在阅古书,而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

太学也从来不只是学堂而已,入我门中,明我凌云壮志;终有一日,不负棠棣之书。

在谢清眠身后,苏少卿也抬起头来,又慢慢拜下去道:“请陛下收回成命!”

“老臣也请陛下收回成命,对契丹宣战。”安国公道。

庞尚书道:“臣也以为谢清眠所说有理,倘若学子们真的有退敌之策,圣上不妨一听。”

朝堂之上躁动起来,先是一些老武将,到后来不少文臣也倒向了主战这一边,朝堂就像张大网,只要某个机括被催动了,接下来的所有事都会向那个方向倒去。

“好……”帝王忽然笑了起来,那笑声一出,朝堂上顿时陷入了死寂,每个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森然之气,“好啊,谢清眠,你拿祖宗逼朕,你们……你们都拿祖宗敕令来逼朕,镇国玉简又如何?你们不要忘记了,如今在位的是朕!”

他面上陷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来,血气上脸,忽伸手拔出御案旁悬着的宝剑,踉跄地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,古剑寒光一闪,剑尖已指向了谢清眠的眉间。

那一刻,他在谢清眠眼中看出了对天下苍生的悲悯,这本该是他作为君王应秉持的。他多想成为一位体面载入史册的君王,为万世称颂,王道的尊严与人性的懦弱纠缠在一起,对于一国之君来说,实在狼狈得难以忍受。

“陛下手下留情……”求情之言话音未落,那柄剑也还没要了谢清眠性命,门外忽然传来急报:“开远、延平、安化、明德、春明、通化六门守军哗乱,遣使飞马请陛下战!”

“据报乾州、鄂州、宣州、襄州等地,有数万地方官学学子,正向京城涌来,宣称要支援太学请战,难以阻拦,请陛下决策!”

帝王定定望着谢清眠,握剑的手用力到筋骨毕现,他鼓起的双目猩红,一口喷出的血亦是猩红,随后整个人如风中之叶般,仰倒过去。

8

太和……

帝王醒过来的时候,脑中最先闪现的,是这两个字。一笔一划用严法大楷泼墨写就,被他从一堆拟定的年号中选出来,寓意着风调雨顺,长治久安。

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“和”将会变成一个这样痛苦的字眼,卑躬屈膝换来的只会是小和,是暂时的苟且,永远不会成为他所向往的太和。

他早该明白。

大臣们在寝殿中跪了一地,他眼珠转动,吩咐道:“你们都退出去吧,谢清眠留下。”

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后,殿中果然只剩下谢清眠一人,他略微坐起身,用手在床头拍了拍道:“免礼,来朕这里坐。”

谢清眠只道不敢,被他叫了几次才谢恩,从旁搬了椅子过去坐,两个人靠得极近,不像君臣,反倒似晚辈来探病的场景。

“按理说,你该叫朕一声姑父。”帝王苍白着一张脸,微笑道,“你的姑母,是朕最宠爱的贵妃,朕本想立她为皇后的。”

可是那年春榭池旁,一把短刀割入了她的咽喉,当时他就在旁边,被滚热的血溅了一脸——那个刺客本来要杀的是他。

“朕只对你讲,这是没法与天下人说的。”他抬眼望向谢清眠,血丝未消的眼中显出几分浑浊,“朕怕死的,朕怕死怕得不得了,原来没有什么万万岁,刀刃割进血管里,任谁都会死。”

谢清眠点点头,“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
“现在长安有多少百姓都在外逃,你知道朕有多羡慕他们,像群蝼蚁一样,逃便逃了,不会被注意到。一旦战事起,我们战败,他们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朕身上,因为朕并非蝼蚁,朕是独一无二的真龙天子。”他失笑,“凭什么,又不是朕想做这个天子的?凭什么朕富有疆土万里,却不能求生?”

谢清眠望向他的姑父,那个平日里在朝堂上威风赫赫的中年人此刻穿着单衣,连发髻都有几分散落,说不出的疲惫和无奈。

“可是今日在朝堂上,你望向我的时候,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你姑母,相像到让我不由得去想,她也曾是这样美好鲜活的一条命啊,她挡上来的那一瞬,难道不怕死吗?”帝王道。

谢清眠道:“不,您刚说过,人都是怕死的。”

“勇气从来不是天生的,并非朕贵为天子,就该生得比旁人更勇敢。”他紧紧拉住谢清眠的手,“勇气是明明恐惧,但为了守护住心头那点热,仍愿意用一切去搏,乃至于生命。”

方才昏迷的时候,他做了一个梦,梦中他也就像谢清眠这样大吧,或许更年轻,正在先皇的指导下,用力挥剑。年轻的身体里积蓄着无穷的力量,他每挥一次剑,就感到自己的手臂更有力了几分,宝剑削铁如泥,齐齐地将木桩沿截面斩断。

他自豪地仰头望向父亲,父亲却背着手对他道:“你身前有无数将士护卫,或许这把剑永远也没有机会挥出去……但一旦挥出,它一定要斩断最强大的东西!”

“太宗皇帝代代传到朕手中的江山,这里的子民,这里的文明,朕其实比你们中的任何人,都要爱它,珍惜它。”帝王眼中又什么重新燃起,带着平和与炽热的光华,“但朕在混沌中活得太久了,还好你们带着玉简来斩断一切,把过去那个少年君王放出来了。”

谢清眠眼中漾出笑意,“这么说,陛下您答应一战?”

帝王回身,从枕边暗格中取出了什么,紧紧攥在掌心道:“还要回答朕一个问题,各地的学子和六门军队会起事,是你早就知道的?”

“三千学子中,只有盛玄英一人未着青衫,因为他来迟了……”他话说一半,诡秘地笑道,“至于是谁把消息传递给了各地学子……陛下您听说过奇智庄吗?”

冰冷的墨玉沾着体温被塞入手心,谢清眠望着小小的虎符,眉头彻底舒展道:“多谢陛下!”

“莫谢朕,总该一搏。”帝王靠在床头,缓缓合上双目,却像酝酿着巨大的力量,“男儿到死心如铁啊,朕将整个国家的命运托付给你,不打胜仗,不要回来!”

太和棠棣书有载:

谢清眠,长安县人士,出身名门谢氏,少颖悟,俊容仪,谦和喜谈笑,有经国才略而避世不出。太和十三年,为抵契丹侵扰,曾率太学弟子三千力谏天子,名动天下;同年受虎符,为六州都督,以少胜多,力阻敌军于潼关之外,此后十年,王师一径攻至居庸关以北,下十一州。

景元二十二年,谢公以六旬高龄挥师北伐。

景元二十四年,谢公病逝于途中,同年冬,燕邯之盟签定,燕云十六州失地全部收复。此后数年,北境无滋扰,河清海晏,国泰民安。